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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5章

  
  明绰跑得惊魂未定,看着他,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五年而已,他却像老了十岁,就算乌兰晔没有告诉她方千绪都做了什么,明绰也看得出来他活不成了。他的脸色是一种发灰的青,眼睛深深地凹下去,眼窝泛着不祥的紫红,因为一直在出冷汗,整张脸都被浸得发亮。
  见她哭,方千绪便摇了摇头,很无奈似的,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明绰坐到他床边,抓住了他的手,第一句就是她自己都不信的话:“我请大夫……”
  方千绪便笑了:“医不了啦。毒是我自己下的,我心里有数。”
  “你又何必……?”明绰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我都回来了……”
  方千绪没让她说完,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段氏不能留了。”
  长公主即使回来,要与段氏缠斗,还是无处借力。她已远离洛阳五年,当年得用之人,不是被段知妘杀了,就是像石简一样,不得不低头蛰伏,远离权力中心。原本太皇太后和陛下之间的平衡就非常微妙,长公主的到来势必会打破这个局面,不是他们动手,就是太皇太后动手。而方千绪比任何人都了解段知妘,她向来是那个要先下手为强的人。
  那就只有比她更先,更狠,才有一线生机。
  方千绪伸出一只手,比划到了明绰眼前。明绰暂时收了眼泪,困惑地看着他。
  “我除乙满、驱冯公……”他说一件事,就放下一根手指,“杀段氏,护幼主……长公主嘱托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哦,”他把小指也放下,“我还活着,撑到了再见长公主一面。”
  他笑起来,一只手虚握成拳,非常得意地在明绰面前举着:“我说过,绝不负你,没骗你吧?”
  明绰握住了他这只手,像个耍赖的小孩子似的:“这不算,晔儿还小,你还要辅佐他……你答应了我要辅佐他长大的!”
  “他已经长大啦。”方千绪无奈地看着她笑了,“他父亲十四的的时候早上阵杀敌了,就是你皇兄,这么大的时候也能一力智斗长沙王了……”
  明绰跟他斤斤计较起来:“他才十四岁,皇兄那时都十六了——你最清楚的!”
  方千绪辩不过她了似的,见她这样哭,也只有叹气。
  “陛下少年壮志,我老了,再辅佐下去,就成掣肘了。”他一副劝明绰看开些的口吻,“为人臣子,要知道进退。此时走,对我,对陛下,都是好事。”
  “晔儿他不会……”
  方千绪摇了摇头,示意明绰让他把话说完。他看起来没多少力气,明绰立刻住了嘴,听他往下说。
  “长公主若信我,我还有最后一谏。”
  “你说。”
  “不要留在洛阳。”方千绪抓住了她的手,“若要全母子之情,这次见过之后,就回建康吧。你是长公主,还有袁家的扶持……”
  明绰怎么也没有想到他说出来的会是这句话,一时愣在了那里。她不想在这个时候跟方千绪争论什么,但怎么也忍不住,脱口而出打断了他:“晔儿还在怪我?”
  方千绪非常怜悯地摇了摇头。
  “陛下已经长大了,长公主当时的为难,他心里明白……”
  “那……”
  “就是因为他长大了,”方千绪放开了她的手,“他已经不需要母亲了。大燕,也绝不会再出第二个太后了。”
  沉默,明绰实在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可是看着眼前的人,又不想在他临终前还与他争执,只能紧紧咬着牙关,咬得牙缝里一片酸苦。
  方千绪看出了她的情绪,也没有再劝,半晌,突然道:“若是当年……”
  他停下来,不说了。明绰追问了一句:“当年什么?”
  可是方千绪摇了摇头,再也没说下去。当年他为谢郯谋定,抱来了东长巷尾的那个孩子,一语判他为中兴之主——直到今天,方千绪都没有觉得自己判错了。
  可是萧盈从未用他。真正信任他,礼遇他,让他一展抱负,位极人臣,甚至青史留名的,是那个被他们一条判语就夺走了一切的女孩儿。
  若是当年,他愿意站在谢拂霜那一边,扶立女帝呢?但这个念头只是冒出来,他便苦笑着,咽下去了。
  那样的话,他早已被谢郯杀了。
  方千绪看着明绰,眼中落了一行泪,只道:“往者不可谏啊。”
  他的手伸出来,微微颤着,摸到了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剃刀。明绰犹豫着接过来,方千绪几乎没有力气抬手了,只能做了个示意,要明绰替他剃度。
  “我本佛前灵台境,奈何一身染尘埃。”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从哪里来,要回哪里去……”
  明绰忍住了一声哽咽,什么都没说,举着剃刀伸到了方千绪头顶。他的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枯草似的在头顶丛生。那剃刀锋利,轻轻一刮,头发便轻飘飘地落下来,很快就积在了他的身边。方千绪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在榻上结跏趺坐,手持伏魔印,护于丹田。
  这是他第三次剃度了,每到他觉天地之大,却无处容身时,总还有佛门慈悲。可是真正行至水穷处了,回头一看,才发现他一生求伟业,原来只求来过眼云烟。
  错了,从四十多年前,慧玄从佛前转身,看见那个人的第一眼起,就注定大错特错。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谢郯负我。”
  明绰的手顿了顿,没有听清楚:“什么?”
  可是慧玄含着笑,已经闭上了眼睛。
  第151章
  方千绪自知将死,已为乌兰晔留下临终奏表,献上十策。人口土地,军务边防,水利农耕,律法礼教,胡汉相融……能想到的,他都已经写明。尚书台中何人可用,长于何处、短于何处,也都一一注明。
  写这封奏表时,他尚不知能否见到明绰最后一面。忆及当年随先王和皇后出征,初入洛阳,转眼已是一十三载,故人皆逝,思之唯有涕零。他特意交代,
  临终前他会放下所有官衔,重回佛门,只愿能依照天竺佛国的习俗,净身投火,解脱皮囊,归于空寂。
  但是乌兰晔并没有听他的。为表哀悼,陛下不仅保留了方千绪所有的官位,还追谥他为贞定侯,特许配祀太庙,世代不毁。
  明绰提出过折衷的意见,想按照佛家的规矩,将慧玄尸身烧化出来的舍利子葬于洛阳佛塔之下,既有尊荣,也算是成全了他的心愿。可是乌兰晔只是嘴上应和了母亲两句,实际上还是命人建陵造墓,想将贞定侯入土为安。明绰看出来他有自己的主意,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她记着方千绪临终那几句话,晔儿已经长大了,现在他是说一不二的天子,明绰尽量不多发表看法。她带来的大雍兵马,乌兰晔命石简带回城郊羽林军大营中,给他们划了一块地,允许他们休养。明绰被乌兰晔接回宫中,仍旧奉于重华殿,但袁綦却被他安排去了在洛阳的大雍驿馆,只把他当成了舅舅派来的普通使臣。对此,明绰也没有多说什么。
  可是没过多久,她还是没忍住在段氏的身后事上多说了几句。
  方千绪的临终奏表里也提及了此事,建议乌兰晔保留太皇太后的尊荣。当年段知妘相助乌兰郁弗入主长安,对大燕有定国之功。大燕的开国功臣已经全部死在乌兰晔手里了,他若再对段氏刻薄,恐怕要寒了人心。太皇太后当年一力革除蛮夷恶习,推行归汉之策,在长安开设汉学,广建佛寺,设道场鼓励佛经的翻译和传播,迁都洛阳之后,她也没有因与萧皇后的龃龉而废其政……平心而论,段知妘终其一生,对大燕的方方面面都有贡献。人死灯灭,青史之下,至少应该记得她的功绩。
  他拿出了当年萧盈处置谢太后的旧事来规劝,陛下若肯宽容,朝堂中流的血越少越好,局势稳定,人心必能归附。
  但乌兰晔不愿意宽容。他恨段知妘已入骨,别说保留她太皇太后的尊荣,乌兰晔把段氏夷族了还不够,甚至还想把段知妘的尸身挫骨扬灰。明绰不得不出面劝阻,好说歹说地才拦住了乌兰晔。但儿子离开的时候脸色着实不妙,明绰隐隐觉得还是得罪了他。
  明绰感觉得出来,对于她改嫁一事,乌兰晔心里非常抵触,言语间根本不愿意提到袁綦。她提出过想去皇陵祭拜,乌兰晔也推说路远不便,他事情又多,等空了再陪母亲去。明绰只好日日居于重华殿中,无所事事。接任方千绪位置的杨崇也是曾经的萧后党人,他来求见了几次,明绰都有意避嫌,表现出了没有沾手朝局之意。
  乌兰晔侍奉得倒是很周到,几乎晨昏定省,一日不落。重华殿里一切布置如旧,甚至还保留着乌兰徵一件旧衣。有时晔儿一走,明绰就揽着那件旧衣,好像丈夫还活着似的,问他,她该拿儿子怎么办呢?
  可是衣服只是一件衣服,乌兰徵没有办法回答她了。
  她来,名义上是来为大雍解释为何扣押使臣的,但是乌兰晔一直不问。明绰只好自己寻了个合适的机会,小心地向他解释了当年冯濂之的背叛,也解释了为何这么多年方千绪都没有告诉他。可是乌兰晔听完了,也没有表现出如何的愤怒伤心,既然如此,冯濂之留给母亲和舅舅处置便是。明绰听他这样说,心里便凉了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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