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但也只能到这一步为止了。
敬漪澜说得对,想,那就做点儿什么。既然不能做、不愿做,那就不要想了。
明绰撑着头,突然又打量起敬漪澜来。这种态度,她心里佩服,但也挺好奇的。她自知能不想就不想了,是因为对袁綦没上多少心。但换成乌兰徵,甚至换成萧盈,她绝对做不到。
敬漪澜被她看得往后一仰:“做什么?”
明
绰凑上去:“你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皇兄吗?一点儿都没有吗?”
这话她早就想问了,但是总觉得跟敬漪澜还没熟到那个份上。敬漪澜很少主动谈及自己的感受,明绰觉得她不会喜欢这种话题。果然,她一问出来,敬漪澜就露出了一个不太情愿的神色。明绰便拖长了声音,撒娇似的,往她怀里一赖。
敬漪澜继续往后仰,避开她脖子里那一圈狐裘扎到脸上,明绰感觉到她想把自己从怀里推开,就故意搂紧了她的腰,装模作样地喊醉。
敬漪澜任她赖了一会儿,就在明绰以为这个问题就这样过去了的时候,才突然听到敬漪澜声音很低地说了一句:“我和陛下没有缘分。”
明绰意外于她声音里那份憾意。没有伤心,也没有怨怼,就只是平静得如一汪深潭的遗憾。她抬起头,看见敬漪澜已经转过了脸,看着不远处正在仰头观星,浑然不觉外物的儿子。
“有了秧儿的时候,他真的很高兴。”敬漪澜的声音很轻,像是追忆前生的旧事,“但还有一个人,简直比他还要高兴……”
她刚刚有孕的时候,萧盈就下旨将她擢为夫人,位列三淑,形同副后——那时皇后根本无宠,可以说,这后宫里就是以敬夫人为尊的。
所以宋广义更高兴了。
从敬漪澜刚入宫的时候开始,宋广义就把她当成了摇钱的树,下蛋的鹅。他要封赏,要官位,都进宫来求。威胁是不敢的,到底夫妻一场,他了解敬漪澜的弱点在哪里——她可还有一个儿子哪。
这官位,钱财,荣宠,最后不都是为了她自己的儿子求的吗?宋广义看着她抱着新生的萧秧哄,阴阳怪气地斜着眼睛笑。这做娘的,总不能有了小的,就忘了大的呀。
所以她都依了。但萧盈知道宋广义是什么货色,始终不给任何实权,其余钱财和荣宠,能满足的他几乎都满足了。但越是这样,敬漪澜看起来越不开心。很快,秧儿的问题就出现了。
明绰突然想起了灵芝活着的时候说过的话:“他帮着你瞒过秧儿的异常?”
敬漪澜点了点头,她好像知道明绰对萧盈说过什么,替他开脱似的,轻声道:“他也尝试过做一个好父亲。”
萧盈请了无数的大夫,在这个孩子身上花尽了心力。明知道无用,也还是会陪着一遍一遍教孩子说话。那是敬漪澜唯一觉得她与萧盈接近夫妻的时刻,他们为了同一个幼小的生命,在同样无眠的长夜里,流过同样的眼泪。
所以即使后来她与萧盈再不相见,她也心疼过他接连丧子的悲痛。
再然后,她的秘密就被谢家挖了出来,曝光在了所有人面前。
在她内心深处,敬漪澜甚至有些感谢皇后。宋广义再也无法勒索她了,她终于解脱了。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她不再需要陛下的恩宠了。
明绰安静地听着,直到敬漪澜在这里停了下来,她才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敬漪澜考虑了好一会儿,才慎重地开了口:“陛下是一个很宽广的人。”
“嗯?”
“我怕他处置宋家。”敬漪澜苦笑了一声,“宋广义死不足惜,我儿却无辜……但陛下什么都没做。”
“你要彻底断了宋广义的念想?”
敬漪澜叹了口气,原因实在是太多了。她怕宋广义得寸进尺,把萧盈的宽容当成软弱,以为过了这一关就又可以故技重施,最终牵连到她的大儿子。明绰之前也没完全猜错,她还怕再不主动退让,皇后也不会放过萧秧。除去这些,也难免有一些对萧盈的愧疚,但这愧疚里同时还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还有……”敬漪澜斟酌着,紧闭的蚌艰难地打开一条缝,吐露经年的秘密,“我受不了,他没完没了地安慰我,‘秧儿会没事的’。”
明绰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一个无比复杂的表情。但就这一刻,敬漪澜知道,明绰懂了。
自始至终都无法接受儿子的缺陷的那个人,是萧盈,不是她。敬漪澜不怪他,毕竟他那个时候也太年轻了,秧儿又是他第一个孩子……但敬漪澜自己都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去面对这个孩子,她实在没有心力再去照顾萧盈的感受。后面不要他再来承华宫,有意让他不要再见孩子了,也是因为这份引而不发的怨。
明绰问她是不是一点儿都没有喜欢过萧盈,敬漪澜真的回答不了。她的入宫就是不单纯的,所有的温柔慰藉,都是精心算计。这里面也许也有把自己都骗进去的时刻吧,她也曾经感觉到萧盈的真心,但对那时的敬漪澜来说,少年人的真心已经不再是她需要的东西了。
不需要,就不会珍视。不珍视,也就看得很明白,这真心注定朝生暮死。
“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要控制住什么时候不杀,反而是更难的。”敬漪澜突然说,“他放过宋广义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在他眼里,宋广义不过是他用来缅怀母亲的一块牌位,根本没有资格去真正冒犯到他。他把人心看得太明白了,连自己的感情和欲望都控制得分毫不差。我有的时候也想,当年我真的骗到过他吗?还是其实是他需要一个人来这样骗骗他,才允许了我的一切算计?”
敬漪澜声音低下去:“他太孤独了。”
明绰没说话。她当然知道萧盈孤独,她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酸意,好像敬漪澜没有资格来告诉她这个。这个世界上,她才是第一个、也是最知道萧盈的孤独的人。但她同时又为了敬漪澜对萧盈的了解之深而感到惊异。很多人都跟她说过,不明白萧盈在想什么,或者恐惧他,或者赞颂他的仁德,只有敬漪澜看明白了。
她真的很了解他,即使她从不觉得自己爱过他。
明绰突然叹了口气:“何至于此啊……”
她本以为这样的决绝多少是带着点恨的,但是敬漪澜看起来并不恨萧盈,两个人之间分明还有很多和平共处的空间。很多夫妻之间不仅没有爱,甚至没有这种了解和体谅。
但是萧盈毕竟是天子,想来他也不会喜欢一次两次地被拒绝。
“他以为他想从我身上得到的是爱情,其实他想要找的是一个朋友,一个不是他臣子的朋友。”敬漪澜露出了一个略带讽刺的笑意,“男人就是分不清楚这个,再聪明的男人也不行。我拒绝了他的爱情,他就不知道要怎么跟我做这个朋友了。”
明绰一下子笑出来,敬漪澜莫名地看着她,直到她努力平复下来,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一点儿眼泪。
“你是头一个……”明绰的话音里还有笑意,“我头一回听说有人要跟皇帝做‘朋友’。”
敬漪澜笑得不以为意:“皇帝也是人哪。”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明绰朝她竖了个大拇指,敬漪澜伸手把她那个大拇指拍了下去。
明绰不笑了,突然又道:“我替你杀了宋广义,好不好?”
敬漪澜让她这轻描淡写的杀意一惊,瞪大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辨认她是不是开玩笑,但是明绰的表情一点儿看不出来。
“罢了,”敬漪澜让她别闹了,“他这些年也消停了,还去追究做什么?”
明绰歪着头看她,当真是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把自己的妻子送进宫?”
“因为没钱去买别的美人了。”
刚来建康那段日子,陛下的封赏根本杯水车薪。宋广义自觉也是个侯爷了,要摆排场、做人情。建康的富贵欢场像一头巨兽张开了嘴,嚼都不嚼就把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咽下去了。
那时候都知道皇后无宠,朝中一半的卫道士在劝陛下早正夫妻纲常,另一半就在想法子送美人进宫。于是宋广义跪下来求她,给她磕头,喊她祖奶奶……什么招数都用上了,让她看在儿子的前程份上,再说进宫,进宫那是去享福的呀……
明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千刀万剐的杂碎。”
“他死不死不要紧,”敬漪澜冷淡得很,“我只担心我儿子。”
明绰神色一动:“你后来还见过他么?”
敬漪澜挑了挑眉,好像觉得明绰这个问题都是多余问的。就算整个建康都知道了真相,她也要顾及陛下和皇长子的颜面,装也要装作和宋家毫无关系。那孩子就在建康,出了宫门到宋府也不过十几里地,中间却是母子不能相认的十多年。
敬漪澜说了一晚上,情绪都很平静,唯独此刻似是突然哽住了喉咙。她只好转过头,强迫自己把视线放在了另一个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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