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我听说少将军十三岁就指着黄河发誓,有朝一日踏破长安,再不让大雍女子和亲……”
“诶!”袁綦脸红了,“我不是……哎呀!”
明绰笑起来。当时她在军中打听这支队伍的主将是谁,就有小卒用充满敬仰的语气跟她说了袁綦这番豪言壮语。这事儿显然已经传遍了,但是袁綦非常不好意思,都十三年了,他真的上过了战场,也见过了乌兰徵,知道了那时的话有多么天真,就不喜欢别人还老传这个。
“大燕天子用兵如神,手下还有良将如云,”袁綦又揪了一棵草,“什么踏破长安的话,都是我那时候不知天高地厚。长公主就别臊我了。”
可是乌兰徵不在了,当年的良将也不剩下几个了。明绰的笑容微微散去一些,没往下说。
“长公主,”袁綦问她,“就真的这么不想回建康吗?”
明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没有……”袁綦继续揪手里的草,“就是,我阿嫂一直记挂你。以为你出事儿了,阿嫂可伤心了……”
明绰心里一软,温声道:“那你就回去告诉她,我没事,让她不要担心,我心里也记挂着她。”
“我的意思是,”袁綦组织了一下语言,“建康才是长公主的家,陛下也是长公主的家人啊,不是只有大燕那边……”
明绰懒得跟他说:“你又没有孩子,你不懂。”
袁綦就不敢劝了,整个人有点儿皱巴巴的样子,蔫在那儿,“哦”了一声。
他闭嘴了,明绰反而跟他一样,也去揪枯草在手里揉。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桓宜华,明绰就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你侄子倒是有好几个了。”
袁綦一听她那个话头,干巴巴地赔了个笑,不敢往下接。
袁煦儿子是好几个,但不是个个由桓夫人所出。当年第一次发现袁煦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桓宜华还不肯依,一路闹到了萧盈那里。这袁、桓两家的婚事是萧盈一手撮合的,袁煦这样胡闹,萧盈自然是要罚的。所以袁煦也消停了两年,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也没跟人家真的断,那苻家女后来肚子大了,袁煦就光明正大地纳进府了。
桓宜华没有再闹,可能也是觉得老拿这样的事情去烦扰陛下太丢人了。袁家也好,桓家也好,都劝她大度。袁煦是陛下眼前第一人,两姓一家,都指着他平步青云,别真的为了这种事儿毁了前程。
这些年里,明绰很少有机会跟桓宜华通信,但是洛阳有大雍的使馆,时不时地会有建康那边的人过来。这些事情都传到洛阳了,可想而知桓宜华所受的委屈。
明绰想想就来气,偏偏现在有求于人,不能跟袁煦发作。新仇旧怨一起涌上心头,顺手就把手里的枯草扔到了袁綦身上,怒道:“你别想着我回建康,我要是回去了,第一件事就是给你阿嫂撑腰!袁煦可没好果子吃!”
袁綦躲了一下,还笑:“其实阿嫂跟苻氏和李氏相处得挺好的……”
明绰眼睛睁大了。苻氏她听说过,怎么还有个李氏?袁綦一看不对,赶紧闭上了嘴。
萧皇后椒房专宠,遣散了所有后宫的事情,连建康都传遍了。建康也因此掀起了一股“善妒之风”,世家大族里不少夫人都理直气壮地开始驱逐妾室,说起来那就是,“人家大燕天子都能做到一心一意,你是什么东西,要这么多女人?”
这事儿一度闹得好多人上书陛下,要正夫妻之纲,训妇人之德,不许她们这样无法无天。
明绰冷哼一声,对袁綦也生起气来。他自小是桓宜华照顾的,桓宜华那会儿整天“二郎”“二郎”操不完的心,说是长嫂如母一点儿也不为过,但他居然也不站在阿嫂那边。
两人都不说话,一时就只有风在吹。明绰把脸转了个方向,让风把她的碎发都往脑后拂。袁綦就在坐在旁边,长久而无声地看着她。明绰知道他在看,也不说话,任他看。直到袁綦自己挪开了视线,下定了决心一般,突然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令牌,放进了明绰手中。
明绰一愣。木牌上刻了一个“綦”字,明显是他的私令。
“长公主要是心意已决,就走吧。”袁綦低着头,别别扭扭地指了指身后跟来的那一小队人,“他们会一路护送。有了这令牌,至少大雍这边的关隘不会阻拦。日夜兼程,三四天就能到洛阳了。”
明绰一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她听到了什么,只是看着他。袁綦避着她的眼睛,难过都在脸上,藏都藏不住。他真的不愿意送长公主回去,可是她这样不开心,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袁煦已经传信建康了,”明绰问他,“我走了,你怎么交代?”
“交代嘛……就是……”袁綦龇了龇牙,又伸手挠头。可是挠了半天也没挠出个主意来,只好把手一摊,“大不了就是父亲再抽我一顿。”
他闯祸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陛下总不至于杀了他——袁綦想到这里心里突然打了个突,陛下会吗?
可是长公主还这么看着他,袁綦心里突然升出一股豪气,觉得自己一根脖子简直是精钢铁柱,无畏刀剑。
“长公主只管走,不用管我!”
明绰便没再说什么,手中握紧了那枚令牌,站起来就上了马。袁
綦也跟着站起来,吹了声口哨,跟着他们出来的那十几个人立刻围了上来。袁綦不需要多说什么,他们便纷纷对少将军行礼,上马准备。
明绰骑在马上,这才想起该对袁綦说些什么,可是真的四目相对时,她喉中却又哽住了似的,半晌,也只有一句:“多谢。”
袁綦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保重。”
明绰点了点头,调转马头要走,袁綦又跟上来一步,又道:“若是石简变节,长公主切记派人回来,我一定去洛阳救你!”
明绰笑了,只道:“我用不着你救!”话音未落,马已经往外跃了出去。
袁綦往旁边让了让,看着马蹄扬起了一片尘埃。他张开嘴,又想喊一句。那鸿鸣剑长公主没有拿上,可是她已经跑得远了。袁綦失落地垂下了头,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她就要回去了,大燕有的就是她与那位陛下的信物,哪里还用得着他献这个殷勤呢?
明绰身后的大氅被风鼓起,拖在了马背上,像一笔意犹未尽的墨迹,浓重地涂在了他的视野里,和十三年前的交叠到了一起。
袁綦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二次送她离开了。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把长公主送出去多远。
袁綦独自一人回到大营的时候,袁煦就知道不好了。他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浪费,马上点了人跟着他追出去。袁綦一路跟在兄长身边劝,还没说几句,兄长就直接甩了一封信过来,当头便是朱笔所书“敕征西都督袁煦”几个字。
“可是……”他愣在那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这么快?从这里到建康八百多里,有山又有水,一道军令来回得半个多月,但是从袁煦传信到今日只有十天,只可能是日夜不停,换马疾驰,用最极限的速度传来了这封信。
“陛下有旨,”袁煦翻身上马,“立刻护送东乡公主回朝,不得延误。”
袁綦已经看完了那句简短而笃定的话。袁煦摇了摇头,似是还想跟弟弟说些什么,但是看着他这样失魂落魄的表情,还是咽了下去。他不需要问他长公主往哪个方向去了,他知道她想去哪里。所以他狠狠地在马臀上抽了一下,纵马而去。
袁煦在当天晚上就追上了明绰,此时她甚至还没有抵达第一个需要她动用令牌的城关。见到袁煦策马而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明绰毫不犹豫地抛下了护卫她的人,纵马狂奔。
袁煦沉沉地叹了口气,似是十分不愿意到这个地步,但还是下了令:“拦住她。”
手下的人得了令,稍微散开,分了几路将她围住。骑术更佳的已经绕到了她面前,甚至掏出了绊马索。袁綦急得只是叫:“阿兄!”
袁煦理都不理他,眼睛牢牢地盯着前面,只道:“不会伤了她!”
果然,他们也不单使绊马索,有人追上去,以彩帛迷住了马眼,先把马的速度降了下来。明绰着急地想要反抗,但是马一慢,就紧接着一左一右扑上来两个人,硬是拽着马嚼子逼迫她的马停下。绊马索这才缠到马腿上,那马几乎是温顺地缓慢跪倒,一点儿没有要摔着背上的人的意思。
明绰不情不愿,却又只能下了马,站在那里,昂起头,怒视着袁煦。
“长公主恕罪。”袁煦也下了马,“陛下有旨,末将来接长公主回家。”
明绰的头发很乱,因为一路疾驰,脸也涨红了,胸膛剧烈起伏。她克制着不要哭,可是眼泪还是顺着颊边滚了下来。
她一句话说得又像威胁,又像诅咒:“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
可是袁煦还是只有那句话:“陛下已经下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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