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乌兰晔把头从马车窗外探出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路边的冯濂之。
“停!”他喊了一句,然后不等车夫把马车完全停下就跳下了车,身手敏捷地穿过了羽林军的队伍,奔到了冯濂之面前。他一身常服,站在百姓中间。见到太子跑过来,军民都跪倒了一片。
乌兰晔不耐烦地抬了抬手,让他们都起来。冯濂之起来护着他,请羽林军把人群再往后推推。
明绰便也下了车。她的车驾一停,整个队伍就全停了,后面随行的百官没有军中令行禁止的习惯,不知道前面怎么回事,转眼就造成了混乱。明绰便让车驾如常往前,他们一会儿就追上。吩咐完再走过去,正好看见冯濂之笑着,摸了摸太子的头,而乌兰晔抓着他的袖子,满脸的不舍。
“晔儿,”明绰不用听就知道儿子说了什么,轻声道,“不要为难先生。”
当日帝后准备移驾东都的消息一传出来,贺儿冲的死讯立刻便无人在意了。这次太子也要随驾,看尚书台的意思,长安以后只会留一些礼仪性的衙署,连驻守的羽林军都再次被大幅裁撤,估计陛下和皇后以后是不会再回来了。朝中大部分人感觉出风向,都在上上下下地疏通关系,争取也能随行东去,再谋前程。
唯独冯濂之反其道而行,不仅再次婉拒了皇后的征辟,还提出了辞官。
上一次他拒绝去洛阳,是因为长安还有皇长子在,明绰实在想不出来这一次是为了什么。这些年也没有见他成家,更何况朝中举家东迁者比比皆是,这也不成理由。问了几次,才最终逼出来一句话。
冯濂之说,长安还有一塚孤坟,他若走了,就无人祭扫了。
乌兰晔不明白,所以他睁着一双眼睛,心焦地又看了母亲一眼,指望她还能再说点儿什么。但是母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后脑,让他赶紧跟上队伍,回马车上去。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不动。乌兰晔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跑了回去。
明绰这才转过来看定了冯濂之,两人对视一眼,莫名地同时露出了一个微笑。笑完了,明绰才轻声道:“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
然而冯濂之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
“已经十多年了,”明绰仍不死心,“温大人也未必想看到你这般自苦。”
“臣甘之如饴,不苦。”
明绰便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类似的话也不是没有劝过,但是冯濂之心眼很死。他认定了,当初是他出的主意,在温峻的上书里夹带了那么一句通风报信的话,才为温峻招来了杀身之祸。明绰百般劝慰,当初温峻是太后心腹,无论有没有他那句夹带,太后既然对丞相动手,温峻都只有死路一条。冯濂之便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苦笑。
是啊,因为太后动了手,所以温峻只能死。若是他当初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做,太后不就没有机会,那个人不就不会死了吗?
明绰知道,无论如何是劝不动了。她没有接受冯濂之的辞官,给了他一个虚衔,允许他在长安荣养。冯濂之朝她露出了一个些许悲伤的笑容,突然道:“臣辜负了皇后。”
“这叫什么话?”明绰叹了口气,“先生尽心教养太子这些年,太子不会忘记的。先生若有释怀的那一天,太子随时在洛阳相候。”
冯濂之脸上那个带着悲意的笑容未变,但没再说什么,抖了抖宽袖,朝她行了个大礼:“拜别皇后。”
明绰伸出手在他腕上轻轻一握,到底还是转过了身。冯濂之的腰一直躬着,直到她的身影重新汇入了出城的仪仗队中,才缓缓地直起了身。
“臣……”他眼中突然坠下一行泪,“来世定报皇后的大恩。”
皇后的马车已经随着队伍走得很前了,有个羽林军将领牵着马,身边带了几个人,见她回来,便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上前行礼。
明绰认出了他:“拔都将军!”随后便看见他帽子上饰带的颜色,调侃了一句:“将军步步高升啊!”
拔都嘴咧得更开,殷勤地请她上马,只道:“陛下让队伍都停下来,等一等皇后。”
那一会儿就得人仰马翻了。明绰狠狠一夹马肚,赶紧沿着队伍往前追去。
宣平门已经大开,就等着大部队经过。乌兰徵手里握着缰绳,转过头来看见明绰,朝她笑了笑。明绰既然已经骑上了马,一时也不愿回到马车里闷着,干脆策马行至乌兰徵身边。乌兰徵在马上朝她伸出了手,明绰伸手回握,感觉到他的指腹在她指间缱绻地轻轻摩挲,然后又克制地松开。
明绰不知道她能够真正原谅乌兰徵的那一天会不会到来,但她确定,这一天绝不会在长安来临。乌兰徵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她提出回洛阳那天,他答应得毫不犹豫。
“以后只有我们一家人。”他当时是这样说的。于是明绰想,好。这就是当初她在洛阳的时候梦寐以求的,只有他们和晔儿,一家人重新开始。
“走吧。”她也抬起头,对乌兰徵笑了笑。乌兰徵张开了嘴说了什么,然而明绰没有听见。不知道哪里传来了“咚”的一声,盖过了乌兰徵的声音。
在那个瞬间,明绰还以为这是礼乐鼓,但是乌兰徵突然整个人一个仰倒,狠狠从马上摔了下去。明绰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守在她身边的拔都突然一扑,明绰毫不设防,一下子被他推到了马下。明绰在地上颇为狼狈地一滚,才避开了突然倒下的马身。一支羽箭深深地自上而下扎进了马脖子里,如果刚才明绰还坐在那里,这支箭就会穿透她的身体。
“咚”,又是一声鼓。
拔都“唰”地拔了剑:“保护皇后——”然而话音未落,不知道哪里伸出来一把刀,利落地从他甲胄的边缘处刺进了身体。拔都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看着身边同样身着羽林军服制的同僚:“你……”
长刀拔了出来,动手的羽林军转过脸,又朝明绰举起了刀。但是死亡来得比他的刀更快,一柄长剑突然从后方削过来,划开他的后颈,精准地切断骨头,力道之大,恨不得要把他的头整个砍下来。他一声儿也没发得出来,就往前一扑,倒在地上死了。
乌兰徵手持长剑,站了起来。明绰这才看清楚,他刚才往后摔是因为胸口钉了一箭。还好他今日穿了胸甲,但那一箭力道之大,还是把甲都撞得凹陷下去一块。他毫不在意地把箭拔|出来,一只手伸过来,把明绰护在了怀中。在听到乌兰徵大声下令之前,她先感到了他的心跳。
“咚”。原来是战鼓。“咚”。还是他的心跳?
周围已经杀声四起,但明绰不知道是谁在杀谁,因为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羽林军服制——然后她意识到,就是羽林军里有人反了。乌兰徵也想到了,伸脚踢了地上的死人一脚,把他踢翻过来,两眼在他身上一扫就发现了他右手腕子上用了不同的鲜红色绑袖。
“谋反者佩红袖!”乌兰徵扬声下令,“杀无赦!”
他一边说,一边护着明绰快速移动,恨不得单手把她夹在腋下跑。明绰还是愣愣的,直盯着地上那具尸体,乌兰徵还以为她吓着了,刚要安慰一句,就听到明绰突然道:“是段锐!”
乌兰徵因为她的话停了下来,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不是段锐,但是明绰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她去齐木格府上救萧典的时候,段锐带了三十个人来护送她,其中就有这张脸。
只这一愣之间,箭又来了。乌兰徵拽着她,险而又险地砍断了一支飞过来的羽箭,箭簇几乎就在她眼前失去了动力,颓然坠地。就在那一瞬间,明绰猛地抬头,看清了箭射过来的方向。
段知妘站在宣平门高处,从雉堞后面露出了脸。一身戎装,手中拈箭
,几乎是气定神闲地,又缓缓把弓重新拉满。
段太后是能上阵杀敌的女中豪杰,这是明绰十岁就知道的事情,但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段知妘穿甲拉弓。她似也已经久不操练了,准头很不行,半天也没真射到乌兰徵身上。但她不着急,唇边甚至露出了一丝微笑,像一只正在玩弄猎物的猫。
段锐就站在她身边,双手击鼓,越敲越急。随着鼓点的指挥,更多的人从宣平门旁边的树林间冲了出来,每一个都身着羽林军的服制。
不可能。明绰心里只有这个声音,她哪里来这么多的人手?
“乙满!”明绰咬牙切齿,惊惶地环视,试图找到乙满的踪迹。方千绪是对的,乙满怎么会平白无故把雍州军旧部调回长安……可是她明明警觉了,明明一直派人盯着,段知妘到底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
一个新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她心里升了起来——冯濂之!
一匹马撒开蹄子从他们身边跑过,马上的主人已经无力地扑倒,背上插着一支长箭。乌兰徵一把把死尸推下去,把明绰抱到马上。
“走!”
“不行!晔儿……”明绰叫了一声,“晔儿呢!”
太子的车驾很显眼,一眼就看到了,明绰倒抽了一口冷气——有个羽林军模样的人跳上了马车,一刀朝着车里捅了进去。
a href="https://www.海棠书屋.net/zuozhe/PeC.html" title="蕉三根" target="_blank">蕉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