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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明绰忍住了心底涌上来的剧痛,问了一句:“谁教你这么做的?”
  也许是她自欺欺人吧,反正她绝对不相信她的孩子会做这种事。
  可是乌兰晔梗着脖子,哭得那样凄惨可怜,眼中却仍有一股傲气,只道:“没有谁,是我自己!”
  “好,”乌兰徵指着他,“你倒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明绰不得不做了个深呼吸才勉强保持住了声调的平稳:“为什么?”
  “朝中事事都是你说了算!连父皇都要看你的意思行事……”乌兰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这一套话。明绰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从小到大见过的无数人,他们指责她的母亲,然后他们指责段太后,现在他们指责她。
  “你想说哪件事?”乌兰徵突然打断了儿子,“立太子么?”
  乌兰徵逼近了一步,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以为,除去了你母亲,就能被立为太子了?”
  有太多人到他面前说过这种话了,攻讦皇后擅
  政,痛心于他被女人摆布。但乌兰徵始终觉得,明绰不是争权,而是在替他分担这巍巍的江山。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家业大了,大事小情就要一起商量着做决定。这么多年,明绰做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大燕的长治久安?若不是有她坐镇后方,他如何能放心频繁出兵,横扫六合?他不愿意的事情明绰从来不会胁迫他,那明绰不答应的事情,他当然也应该考虑妻子的感受。他敬她惜她,珍而重之,从来没把那些庸人的话放在心上。
  可现在是他的纳尔朗,他唯一的儿子,竟然也来说这样的昏话。他认为母亲是奸佞的同时,也把父亲当做了没有脑子的蠢材。
  “是朕不肯立你!”乌兰徵突然吼了一声,“你是不是还要弑父!是不是打量着朕只有你一个儿子,迫不及待要坐上这个位置了!”
  乌兰晔急道:“我没有!”
  可是他的父皇不听他的,起身从案边那堆文牍中取出了一个木匣。明绰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里面是立太子的诏书,早就已经拟好盖过印了,只是一直还没公布。乌兰徵把诏书拿出来,扔到了乌兰晔脚边,乌兰晔惊恐地抬起头看着他,手指发着颤打开看了一眼,然后无措地哭了一声:“父皇……”
  乌兰徵伸手就把诏书夺了回来,直接放到烛上点了。明绰还想拦,但是乌兰徵制住了她的手,只道:“他这样的德行,这辈子也别想了!咱们还不老,未必就他这一个儿子!”
  乌兰晔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突然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朝父母叫起来:“你们本来就不要我!我才不稀罕什么太子!”
  他说完,转头就跑了出去。被乌兰徵叫来要“拿下”他的人也都没敢拦,竟然就这样让他跑了。明绰全身脱了力似的,颓然地坐了下来。那诏书已经烧去了大半,扔在地上,火自己灭了,只剩下蜷曲焦黑的灰,明绰就这么怔怔看着,只觉得烧去的是她的心。
  乌兰徵看着她,蹲下来,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明绰……”
  明绰好一会儿没说话,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再开口的时候,却冷静得吓人:“去查,是谁给皇长子的药。”
  乌兰徵叹了口气,明绰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口打断了他:“他就是个孩子。”她咬着牙,强调什么似的,“他再恨我,心再狠,一个孩子哪来的毒药?一定是有人给他的!”
  她抬起头,几乎是吼了出来:“给我查!”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段知妘,若不是因为她现在不在宫里,明绰会直接让人去长霄殿捉人。
  陛下和皇后都发了这样大的火,没人敢不当一回事。不到两个时辰,皇长子这几天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就都一清二楚。子时之前,昭仪陈云出被推出来,跪到了皇后面前。
  找到了祸首,汤里的药是什么就很清楚了。确实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但药里有朱砂,若是用多了,也是能要人命的。
  陈云出倒是也没有抵赖什么,跪在皇后面前,一副随她发落的表情。算起来,明绰都快十年没见过她了,她知道陈云出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想不出来她这么做的理由——太拙劣,太疏漏,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乌兰徵恐怕早已忘了后宫里还有她这个人,就算是皇后出了什么事,也轮不到她什么。
  可当明绰真的问为什么的时候,陈云出却只是笑了笑。
  “皇后不知道被活埋是什么滋味吧?”她抬起头,眼角露出了细细的纹路。她看起来像一株干枯的花。“我知道。”
  明绰看着她:“当年我给你机会出宫了,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
  “是啊,”陈云出还是笑,“是我自己。”
  当年皇后封三淑九嫔,遣散了后宫大部分的女人。她的表妹本来也是陛下的嫔妃,一听到这个消息就抓住了机会赶紧出宫,现在早已重新嫁人,偏偏她不愿意。因为她父亲辽阳侯曾经也是北方的霸主,她出生的时候也是公主啊!这天下除了乌兰徵,还有谁配得上她?
  再说了,就算她愿意,父亲也不会同意的。父亲还指望着她能获得陛下的宠爱,为陈氏在大燕再谋权势。
  平心而论,皇后没有亏待她,封了她皇贵妃。可是皇后太善妒了,一点儿都不肯分享陛下。陈云出在无数个独眠的夜里辗转反侧,细数那些尖刺一般的恨意,它们生在床底下,扎得她睡不着觉。
  再后来,陛下去了洛阳,再也不回来了。她从皇贵妃落到了昭仪,长安的深宫变得越来越像一座坟墓,她就这样被活埋了十年。陈云出突然“哈哈”地笑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明绰起了个头:“是太后……?”
  陈云出知道她要说什么:“若是太后的手段,可不会这么轻易让你抓着。”
  她是受过太后的恩,但这次的事情并不是受了太后的指使。
  不为什么。萧明绰不会明白的,她这么做真的不为什么。就是这看不到头的日子啊,太无聊了。看见萧明绰的儿子这么恨她,多有意思啊,不是吗?
  沉默。明绰看着跪在地上,却漫不经心、毫无敬畏之意的女人,最终什么也没说,歪过头在冬青耳边轻声说了什么,不多时,便有宫人端来了托盘。一把匕首,一壶酒。
  “你自己选吧,”明绰已是累极了,“我给你解脱。”
  陈云出低下头,怔怔地看了看托盘里的匕首和酒,突然如释重负般,呼出了长长的一口气。好像她也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一直想要的就是这个。她伸出手,先是下意识地想选酒,可是又微微犹豫,最后把匕首收进了袖中。
  “皇后容我告退吧。”她抬起头,又看了一眼萧明绰。她曾经以为这个女人会是她的敌人,但她错得太离谱,她根本都没有资格做萧明绰的敌人。“别脏了皇后的地方。”
  明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陈云出跪直了身子,最后朝她行了一礼,这辈子,唯一一次真心地说:“多谢皇后。”
  她起来离开了,明绰还在坐在原地,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夜已经很深了,晔儿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跑去了哪里。长秋殿里早就已经派人去找过,也没找到人。明绰担心晔儿不敢回来面对父皇的怒火,特意把乌兰徵赶回了剑器阁,就在这儿枯坐着,等。
  冬青进来过,为她换了一次蜡烛,她没动。秋桑也来过,端了汤,让她好歹吃一口,她也只是让放在一边。就这样等,一直等到门口终于有人叫了一声,“殿下!”明绰才抬起头,看见乌兰晔一脸失魂落魄的,站在了长秋殿的门口。
  他没敢进来,冯濂之站在他身边,牵着他的手,轻轻地在他脑后推了推,让他进门。
  明绰看着冯濂之,想说什么,喉咙里却是哑的。但冯濂之似乎什么都明白,只道:“殿下无恙,皇后放心。”
  明绰这才终于挤出了一点声音:“多谢你。”
  冯濂之低头行礼:“臣告退。”
  他果然走了。乌兰晔似是想留住他,但又不敢,只能扭头看着他告退。眼看着只剩下他自己了,只好垂着头进了门。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错,所以也没敢说什么,进门就又跪了下来,等着母后发落。
  但是明绰没让他跪,轻声道:“你过来。”
  乌兰晔低着头:“儿臣不敢。”
  明绰没理会他的语气,又说了一遍:“过来。”
  乌兰晔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走到了母亲身边。他已经发现父皇不在这儿了,他不知道这是一个好的信号还是不好的,浑身都僵得厉害。明绰把他拉到身前,看见他脸上还沾了灰灰的一块脏,满头都是热汗,就抬起袖子要给他擦擦脸。乌兰晔似乎以为母亲要打他,缩了一下脖子。明绰的手顿了顿,等他松懈下来,才轻柔地用袖子给他抹了抹脸。
  擦完脸,低头一看,手也很脏。明绰也没问什么,端了水盆过来,细细地给他洗手。乌兰晔不敢反抗,伸着手任由母亲给他把袖子挽了上去,浸得凉凉的巾子抹过掌心,把手臂也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母亲把他的右手翻了过来,巾子被她扔回了水中,乌兰晔感到她的手指轻轻地拂过了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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