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明绰深深吸了两口气,嫌恶地看着抱住她腿痛哭流涕的男人。她真恨不得亲自提刀斩了这蠢货,可此人偏偏杀不得。北地所有的世家都看着河东呢。
“还不算太迟。”明绰听够了他的嚎哭,终于冷冷地开了口,“陛下还不知道此事。”
郑徇全身都僵在那里,突然看到了活命的一丝希望,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明绰:“当真?”
假的。恐怕现在整个郑府都已经被石简带来的“那点人”控制了。可能就在他们说话这个功夫,弓手已经在外面对准这蠢货的脑袋。
但是乌兰徵也答应了她,只要郑徇还没有真的动手,他可以当做不知道,再给他一次机会。
明绰伸出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巴,极具威压地俯身:“要本宫保你,郑公又以何为报呢?”
“妾愿一死,求陛下……”
乌兰徵突然把筷子一放,动作有点重,“咄”的一声。杨元姝又是一惊一乍地到抽一口冷气,不敢说话了。乌兰徵让她哭得有点儿心烦,他实在是很不喜欢听女人哭。
乌兰徵看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吓得快要昏过去的样子,只好耐着性子道:“朕不会屠城。”
杨元姝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忙道:“陛下仁慈——”
“不是朕仁慈。”乌兰徵打断她,“是已经答应过皇后了。”
他知道河东对于明绰的筹谋来说有多重要,若失河东,迁洛阳就失去了一半的意义。他既然允许了明绰去找郑徇谈,就会遵守诺言——前提是,郑徇识时务。
不然的话,他也不会手软。
杨元姝也听到了明绰恳求乌兰徵时约定好的话,听出了乌兰徵的言外之意,便更添了一层恐惧。明明得到的是不屠城的承诺,她却觉得还有更可怕的命运在等着她和她的家人。乌兰徵不需要做出什么威胁,他轻描淡写之下,就已经是绝对的生杀予夺。
乌兰徵不明白他都已经承诺不屠城了这女人怎么又哭,不由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好一会儿,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们既认定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何必又来求朕?”
杨元姝没想到陛下突然跟她这样说话,咬紧了下唇,两只手的手指互相绞着,没有回答。
乌兰徵:“你夫君奋起反抗也是天经地义,或许本来还有一线生机,你就不怕你这一状告的,彻底绝了他这一线生机吗?”
怕。她也想过了这一层,所以才会汗湿夹衣,魂不守舍。但乌兰徵的语气给了她某种暗示,杨元姝心思转得飞快,突然道:“妾不觉得乌兰人都跟野兽一样。”
乌兰徵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杨元姝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声调平稳了一些:“今日皇后对妾说了一句话,若非河东受胡风渐染,今日都不会有男女同席之乐。妾觉得皇后说得有道理……”
她生在河东,从小耳濡目染,都是蛮夷如何凶残暴虐不开化,南方才是礼乐上国。可是皇后却说,建康的宴饮玩乐并没有女子列席的份。那这儒学教化与蛮夷胡风,真就如此高下悬殊,良莠分明吗?
“妾不懂那么多,”杨元姝承受不住乌兰徵的注视,又低下了头,“只是觉得,既然陛下做夫君比我的夫君要好,那乌兰人想来也不是那么……”
她不敢把那些话再重复一遍,只好又磕头:“陛下天恩浩荡!”
乌兰徵一
句话都没说,还是看着她。外面传来了脚步声,乌兰徵还未抬头,已经听见了冬青松一口气唤“皇后”的声音。
“夫人起来吧。”乌兰徵终于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河东,今晚算是让你救下了。”
第98章
明绰坚持认为,乌兰徵那天晚上跟杨元姝说那句话,就说明他本来是有屠城之意的。
乌兰徵倒是也供认不讳。明绰执意要单独去见郑徇,他就想了,若郑徇真敢挟持皇后,他会把整个河东都从地上抹去。
明绰瞪了他半天,好险把一句要冲到嘴边的“兀鲁蛮子”咽下去了。耐着性子跟他讲,为什么西海人总是被当成不开化的兽民,不就是因为不干人事儿?从前西海人进中原之地掳掠,打完了就跑,就算了,如今是要治理天下,若陛下还存着这种有伤天和的念头,那这归汉之策也别归了,她也别忙活了。
乌兰徵反而还不服起来。当初阿耶杀了很多汉人世家,但论起屠城,唯有漳郡。那是因为李氏效忠伪陈,害死了他的两个弟弟。他屠兀臧蛮,那也是为了报仇。他们父子屠城,都是因为深仇大恨,也不是无缘无故滥杀呀。
更何况,西海地广人稀,跟汉人主城的人口根本不能相提并论。前梁时候世家大族政斗争权,按着族谱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死的人不比西海一座城池还多?难道就不有伤天和了?怎么独独是他们西海人野蛮?
再说了,就为了漳郡那事儿,阿耶一直被汉人攻讦,连太后都指着鼻子骂过他。所以阿耶后来也深有悔意,跟他说过不能这么干了。更残暴的分明是羌人和渠搜人,是汉人自己分不清他们这些异族,一股脑把账都算西海人头上了。既然已经担了这个名声,他吓唬吓唬怎么了?不然河东会这么轻易识时务吗?
明绰竟然没有说得过他,半晌,还是只能站起来,掷地有声地骂了一句:“兀鲁蛮子!”转头就走了。
无论乌兰徵心里想过什么,河东到底是好好地活下来了。那晚无声的风刮散了原本已经悬在蒲城上空的血色阴云,乌兰徵自始至终没有露面,还是只作普通士卒打扮,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郑徇主动上书,掏钱、出人,家底都快搬空了,承诺愿为陛下重建洛阳尽心尽力。乌兰徵这才轻飘飘地抛下一句,洛阳疫病已除,大军这就从蒲城外撤了。
走前还下了道旨,赏了杨氏一个郡君的封号,命郑徇在城中为夫人立碑颂德。
这还没完,回到洛阳之后,皇后又下了一纸招贤令。郑、杨二族中出了足足十六人,其余小族也有共计七人应召,一起进洛阳任官。除了少数人被派去管修建营造等实务,大部分还是去兴建洛阳汉学了。
皇后下了一份诏书,说得很清楚,长安的汉学旨在消弭胡汉之别,洛阳的学府则要复古称为“太学”,是为了精研儒学,培养士人,传承经典。两学并立,皆有选拔考核之责,为朝廷选官用人。
这是什么意思就很明确了。一时之间,天下士人纷纷涌至洛阳。
除了洛阳的旧皇城以外,各部门的官署、衙门都需重建,原本的流民现在都有了地方安置,有活儿干,也有饭吃。甚至加上了河东出的徭役人手都还不够,到了秋收时节,陛下只能派军队去割麦。人一多,东西两市就繁盛起来了,走商百工行于城中,人人看起来都很有奔头。原本残破不堪的古城,转眼便成了一等一的繁华去处。城中百姓提及萧皇后,无不感佩爱戴。
兴和八年冬,洛阳的尚书台府衙第一个修缮竣工,陛下传令长安,命萧典携尚书台中枢要员迁至洛阳听宣。
兴和九年初,原洛阳地方令方千绪因主理重建洛阳、处理时疫得宜等功进尚书台。至九年夏,第一批考核过关的太学生上殿面选,陛下与皇后亲自选出了两百多人,各自充尚书、中书、太府、鸿胪等处。就是这一年,乌兰徵下旨,以便利为由,命四方贡赋、文移皆送洛阳。连主管宗庙祭祀的太常寺也被下令从长安迁了过来。
到兴和十年年底,旧皇城中最主要的几个大殿终于修缮完毕,正殿为“东明堂”,为日常朝会群谒之所,帝后则同寝于东明堂后的“重华殿”。
兴和十一年初,帝后正式迁进了洛阳皇宫。方千绪升任尚书台左仆射。
这三年来,乌兰徵从来没有正式下过诏令立两都,但文武百官、朝廷枢机,都已经陆续迁至洛阳,再迟钝的人也看出来这是在做什么了。
只是,无论长安那边如何反对,乌兰徵都以“大军已在洛阳附近屯田驻兵,准备征漠北”的战略为理由回绝。好在西海权贵中军权最盛的两位也还跟着陛下在洛阳,恩宠一如从前,也就多少堵住了长安那边的抱怨声。但冯濂之于春时进洛阳述职,跟皇后说起,长安的“汉学”,已经几乎名存实亡了。
汉人们都已经跑到洛阳进了太学,有些愿识时务的西海人也已经到了洛阳。留守长安的只剩顽固的亲贵势力,不满皇后所为,自然也就不肯来上这个汉学了。洛阳越是繁荣昌盛,长安的西海权贵们就越是咬牙切齿。立国以来第一次,大燕朝中的胡汉势力达到了真正的平衡,但仔细一看,其实仍不相融,只是人为地隔绝开来了。归汉之策在长安已是彻底失败。
明绰正给牡丹剪枝,听到这话,手里的剪子便“咔嚓”一声,把一枝含苞牡丹剪了下来。
“太后怎么样?”她不动声色地把花举在手里。
冯濂之斟酌了一番,才回道:“太后如今与乌兰七大姓亲厚,尤其托庇于贺儿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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