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杨元姝只好朝向丈夫:“洛阳就在百里之外,这……”
但是郑徇也没有听她说话的意思。他虽未像杨焕一样直接呵斥夫人,但神色也有一些不耐烦,好像她不通情理:“这也是被逼无奈!若是让乌兰徵回去了,咱们都没有命在了!”
杨元姝微微往后一仰,习惯性地噤了声。她坐在那里,看着房间里的男人们一个接一个,都被恐惧和绝望逼出了一股可怕的残忍,而这一触即破的残忍下,又是一种近乎可笑的自以为是。他们那么坚定不移地认为只要伏杀乌兰徵,皇后一介女流,一定会乖乖听他们的话,同时又觉得这样一个软弱听话的皇后,会有足够的威信能让城外大军全都俯首听令——可是蒲城外的甚至不是乌兰全部的大军,洛阳仍有守军。他们却觉得已经胜券在握,能剑指长安,扶立幼帝,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做第二个萧氏。
郑徇没怎么说话。他比另外几个人好些,至少在弟弟说到“第二个萧氏”的时候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只说“长安仍有段太后坐镇”。杨元姝拉了拉丈夫的袖口,想单独和他说两句,郑徇还是没理她,只是把袖口拉出来,对她说:“夫人先回去休息吧。”
杨元姝终于彻底闭上了嘴,她想了想,然后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走出了房间。
“杨夫人挺不简单。”明绰托着腮,突然跟乌兰徵说。
乌兰徵人在屏风后,又在脱甲。今日皇后假托醉酒,厨房送了吃食来,他们可以一起吃了。所以他先脱甲,再吃饭。听见明绰的话,他还想了想。不过他对杨夫人没什么印象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跟在夫君身后的女子。
“她怎么了?”乌兰徵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只是脱了甲,没穿寝衣,光|裸着上半身——他还记着两年前那个夏天明绰说的话,没事儿少穿点衣服,让明绰尽情看。只可惜现在明绰对他的肉|体已经习以为常,反而是冬青原本正布菜,立马就低下头行了一礼,出去了。
明绰举起筷子:“我看她是个聪明人,只是有些太听夫君的话了。”
乌兰徵坐下来:“怎么说?”
“她在我面前说的那些话,明显都是郑徇要她说的。”明绰用筷子蘸了一点汤,尝咸淡似的,在唇间抿了抿,“但她讲得很有分寸,这就是她自己会说话,还不忘提携内侄。”
乌兰徵给她夹菜:“二氏并立河东,但毕竟郑徇才是河东之主,她是想着帮衬母家。”
“所以才说她是聪明人啊。”明绰一脸正色,“你可别小瞧妇人夹在夫家和母家之间的为难,尤其是这种世家大族之间。”
乌兰徵抬头看了她一眼,感觉她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的,好像他这个夫君多叫她为难似的,只好摇头:“不敢,不敢。”
明绰也不好好吃饭,用筷子撑着脸,又道:“她让我有些想起桓姐姐。”
“袁煦的夫人?”
“嗯。”明绰点点头,“桓姐姐也是很柔顺贤惠的妻子。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她连夫君的面都见不着,就跟自己守活寡似的,一点儿规矩都不敢错。我以前其实没有那么喜欢她,就是不喜欢她太贤惠了,总是一副夫君就是她的天的样子。”
乌兰徵听着她说得叽叽呱呱的,饭也不吃,就含着笑看她。他听明绰说了萧盈罚袁煦的事儿了,便道:“但桓夫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吧?”
“当然不是了!”明绰把眼睛一瞪,“我后来发现,桓姐姐聪慧,善良,自己能做自己的主,不是只会躲在男人身后的女人。她做贤妻,是因为男人就吃这一套,她太喜欢袁煦了,也想袁煦能喜欢她……”
她说到这里就叹了口气,还是觉得明珠暗投,桓姐姐实在太给袁煦脸了。可是桓姐姐就是喜欢他,没办法。袁煦那副相貌吧,也确实还是说得过去。她想到这儿就看了看面前自家夫君,看看他的眼睛鼻子,还有线条流畅的胸腹,心里就感慨,当年还是不够理解桓姐姐的心,现在她才是真的懂了。
乌兰徵让她那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凑过去小声道:“我可没要你做贤妻吧?你是妒妇我也喜欢。”
明绰便委屈地撇撇嘴:“陛下说我是妒妇?”
这话是当年她自己说过的,不做贤后,要做妒妇。乌兰徵才不上她的当:“欲加之罪。”
明绰便凑上来,不依不饶的:“那我不贤惠吗?”
“咸,可太咸了。”乌兰徵低头吃菜,“拿杯水来。”
明绰“咯咯”地笑,给他倒了杯水。乌兰徵接过来,看她笑得开心,眼里便化开了什么似的,又把话拉回来:“怎么?杨夫人也是太喜欢郑徇了才这样听话?”
“那倒也不一定。”明绰若有所思的,“女人的柔顺有时是没有办法,不代表她心里真的没有主意。我是觉得她和桓姐姐一样,其实外柔内刚……”
她话音未落,门口就响起了冬青的声音:“杨夫人怎么来了?”
杨元姝的声音紧接着传进来:“我有要事求见皇后!”
房中二人俱是一愣,明绰有一种背后议人是非被抓个正着的慌乱,赶紧推乌兰徵起来。乌兰徵虽说不想让人知道身份,但他做了那么久的皇帝,从来没有见了谁要躲的道理。明绰见他不动,又到处找他寝衣:“穿件衣服吧你!”
乌兰徵被她一件衣服兜头砸下来,又不情不愿地被她拽起来推到了屏风边,挣扎着说:“冬青又不会放……”
果然,冬青在门口阻道:“皇后不胜酒力,已经歇下了,夫人有什么事还是——诶?夫人!”
门突然被打开了。明绰险而又险地从屏风旁边转过脸来,正看见杨元姝闯了进来。冬青已经满脸的恼火,石简也听见动静往这边来,准备把这妇人强拉出去。但是杨元姝也没有真闯进来,就站在门口,视线先是落到了饭桌上两人的碗筷上,然后又看见了屏风上搭着的那件甲。
她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恐惧与了然参半的神情,好像她头上一直悬着的那柄剑到底还是落下了。
“夫人。”冬青沉着声音追上来,“虽是在夫人家中,也不可冲撞了皇后!石将军——”
明绰抬了抬手,示意石简不用动手。杨元姝的脸色不对劲。
“夫人,”明绰往前走了一步,“有何要事一定要见本宫?”
杨元姝转过脸来看她,双腿一软,颓然地跪倒在地,泪如雨下:“求皇后……宽恕河东全族的性命!”
明绰只微微一怔便明白过来了,语气十分放松:“夫人放心吧,我知道诸位只是喝多了酒。陛下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屏风后的影子微微动了动,显然有些人对“不是那么小气”有些意见,但没提得出来。
明绰上前去扶:“夫人起来吧。”
杨元姝没有起来,她的脸非常白,眼睛里却充了血,红得吓人,额上迸出了一条细弱的青筋,压抑着极大的情绪。明绰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杨元姝突然挣开她,膝行数步,朝着屏风狠狠磕了个头:“陛下!我夫君有罪,但郑、杨两族无辜!河东百姓无辜!求陛下宽恕!”
房中顿时一片寂静,连明绰都愣在了那里。下一刻,屏风后的人影动了。
乌兰徵走了出来,已经披上了那件寝衣,只是襟口未合,长发未束,看起来就像寻常富庶人家中正与妻子用饭的男人。但是站在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妇人面前,却高大威严得如一尊神明。
“说吧,”乌兰徵垂下眼睛看她,“你夫君何罪之有?”
第97章
烛影摇曳,将郑徇独坐桌前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两个兄弟和杨焕都让他支使下去调动人手了,吵吵嚷嚷了好几个时辰,书房里总算安静下来片刻,他将佩剑放在膝盖上,手指一寸寸地抚摸过剑鞘上繁复华丽的纹路,仿佛抚过自己曲折幽邃的野心。
他闭上眼,又把攻占洛阳的路线在心里演练了一遍。郑徇心中看不起他内兄,也不打算听他的。立刻剑指长安是不现实的,先夺下洛阳方可徐徐图之。杨焕的狂妄来自于软弱与无知,他一生都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没有和乌兰郁弗交过手,但是郑徇有。北地许多人都没有挡得住乌兰郁弗的铁骑,但他守住了河东——尽管是以折腰称臣为代价,但这不妨碍郑徇自认当世豪杰人物,他知道,他不过是差了一点气运。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也许杨焕的狂妄未必不可以实现。
郑徇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想到昔年多少豪杰,都是从几乎必死的绝境中被命运选择,他甚至感到夜空中的群星都看着他,为他指路。
“天道在我。”他站起来踱了两步,“天道在我!”
他的声音盖过了门口的脚步声,房门突然被推开,郑徇猛地转过脸来,下意识拔剑出鞘。天色已暗,他未添烛,只能看见暗中依稀是个女子的身形。他心里定了一半,只道是自己的夫人:“元姝。”
那女子没答,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郑徇回转过身,将剑重新插回鞘中:“事情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早些休息就好,不必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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