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各地的征税、徭役情况每三年都会制成版籍帐,上报到尚书台的户曹核实。所以这些事情,户曹知道,萧典也知道,乌兰徵就不可能不知道。
但还是那句话,当时都是“小问题”,他们隔得又远,乌兰徵还没腾出手处理他们。
比起别的地方,河东这几年更不受长安管辖,郑徇就做得也就更加明目张胆。所以乌兰徵一看就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微微昂起下巴,梗着一股莫名的劲儿对明绰说:“我是不耐烦看,又不是不会看。”
明绰便把册子一合,不跟他笑了:“这都是你的天下,你的子民,你不耐烦看?你怎么干脆不耐烦做这个皇帝算了?”
乌兰徵都让她说愣了,看着她,眼睛一眨,又一眨。明绰心说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儿子不在身边,她怎么不知不觉地把夫君当儿子教训了,别好端端的,倒把陛下惹恼了。刚想往回找补两句,就听见乌兰徵笑了一声,倒是也没恼,只道:“你这话说得……倒是像太后。”
明绰:“……”
好,
现在她恼了。
其实明绰当时替乌兰徵开脱的那些话也有一部分真相在其中,户籍税收、土地册籍、国库账目这些东西,他刚登基的时候确实一点儿也看不明白。字都认识,排在一起却根本不通。乌兰郁弗这辈子都没研究明白过这些东西,所以他也不打算学。段知妘也是这么狠狠教训了他一顿,硬是要他学会了。
太后当时说,陛下以后不耐烦看可以不看,但他不能一窍不通,任由底下的人糊弄。
这些细节,乌兰徵都不必说出来,明绰就可以想象了,甚至耳边都能听到段知妘说这些话的声音。她跟乌兰徵说话,向来该骂就骂,但又总会他要着恼的那个微妙界限前温言软语,让他能把话听进去。
可这是明绰第一次意识到,她对乌兰徵一直以来也是如此。
为什么?她对萧盈是这样的吗?明绰几乎都快不记得她跟萧盈是怎么相处的了,那时候她也根本没有这么多“正事”要跟皇兄谈。是乌兰徵这个人就是容易让他身边的女人都变成这样,还是因为从一开始便是段知妘教她如何向陛下劝谏邀宠,她不自觉成了习惯?
还是说——明绰心里突然狠狠坠了一下,感觉胃里像砸下去一块石头。根本上是因为她某些方面跟段知妘是相似的,乌兰徵才会这样为她倾倒?
乌兰徵不知道她心里想到了什么,心思还在这藏满了隐户的假户调簿上:“郑徇还真是不识时务啊,皇后都亲自到了,他还想糊弄。”
明绰抬眼,很没好气:“陛下又想动刀了吗?”
乌兰徵被她冲得一愣:“我……”
明绰还是冷冷的:“杜、姜之流都等着看河东是什么情形呢,郑氏已经主动开了城门,陛下若还是不肯放过,恐怕师出无名,天下世家更不肯归心大燕了。”
乌兰徵轻轻皱起眉头,闭上了嘴。他其实是不在乎郑徇死不死的,他要的是河东一地的归顺,必要的话,他也不介意把河东世家都杀光——当年他阿耶横扫北方,也没少杀骨头硬的汉人世家。像郑徇这样还能留下来的,都属于骨头不怎么硬的了。
但他知道皇后想的不一样,她要的是世家的归心。郑徇既然假托大雍之名自举为河东太守,那萧明绰这个大雍公主,自然也要多给几分薄面。河东世家若肯归心,皇后便能坐稳洛阳,真正与乙满、贺儿库莫乞之流的西海权贵势均力敌。
明绰这点私心其实没什么,她的算计都在明面上,并没有瞒着乌兰徵。更何况,若是河东处理得当,其余还在观望的汉人世家也会做出更明智的选择,大燕要长治久安,此为上策。
于是乌兰徵软了软语气,只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绰沉着脸想了一会儿,把手里的户调簿扔回了那厚厚一沓的册籍上。
“陛下现今谋定洛阳,还是离不开河东世家。眼下对郑徇不该逼迫太甚,当以重利相许,让天下世家都看清楚,陛下是如何优待郑、杨两家的。”
乌兰徵眉头皱得更紧了:“你……”
明绰看他一眼,又保证什么似的:“隐户之患,臣妾以后再想办法。”
“不是说这个,”乌兰徵越发不明白了,“你怎么突然……?”
明绰直接站了起来,把屏风上挂着的甲衣拿下来,扔进乌兰徵怀中:“陛下做戏还是做全套了吧,哪有小卒在我这里夜宿的道理?让郑家人看见可怎么好?”
乌兰徵愣在那里,又是“啊?”一声。
郑家专门辟出一个小院招待皇后,里里外外都是石简带来的人守着,郑徇是活腻了吗他敢来窥探?
可是明绰非常坚决,一句话也不让他多说就把他赶了出去,甚至都没有给他时间把甲穿好。乌兰徵抱着甲衣,看着在他眼前紧紧关上的房门,愣得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院里五步一岗,足足还站了七八个近卫,但全都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鸦雀无声。
乌兰徵转过来,满脸都是困惑和恼火,正看见石简是那个唯一敢抬头看他的,正讶异地张着嘴。乌兰徵深吸一口气,额上的青筋危险地一跳。石简立刻把嘴闭上,赶紧朝离他最近的一个近卫下令:“还不去给陛下收拾一间屋子?”
那近卫吓得都快抖了:“将军,哪哪哪哪个屋子?”
石简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那间!”
那个近卫转头就跑。乌兰徵还是铁青着脸,随意把袍甲套到了身上,但沉重的甲就没穿回去,直接扔在了地上。石简马上使了个眼色,另一个近卫赶紧上前,替陛下捡了起来。乌兰徵一句话也没说,抬脚就走了。
石简这才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几乎是惊魂未定地看着陛下背影消失的方向。
看来今晚他得在这儿守一整晚了,这是石简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眼前突然又闪过了当初皇后给他的那柄匕首,上面镶嵌的宝石流转出摄人的光。
这一次……他似乎没有做错选择。石简守在皇后门外,心里冒出了第二个念头。
第95章
郑府中庭院东西列廊,南北通幽。不计靡费造假山环峙,仿山林之趣。清泉石上,绕阶而流。庭中松柏夹植,竹影参差,把盛夏的日光切碎,从罅隙中投落斑驳的影。
明绰以罗扇轻轻遮光,抬头看了一会儿树影。庭心还有小渠,引井泉潜流,转折有致,渠旁铺设青石,石上还特意做出了苔痕,竹几漆凳零落散至渠水边,水中则以琉璃盛酒,沿水而下。
郑徇的夫人杨氏坐在她左侧,从渠里取了井水湃过的甜瓜给她切好:“皇后请用。”
明绰谢过她,婉拒了甜瓜不吃了。河东盛产甜瓜,太守府上招待她又是不敢不尽心,她这两天吃得见到甜瓜都快吐了。
杨夫人也不勉强,陪坐在旁。渠边有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男子,手中突然轻轻拨了一下筝,引得明绰抬起头来看。方才酒停到了他面前,便是轮到他作诗。但他非要命人取筝来,以歌相吟,耽搁了好一阵,明绰都以为酒已喝到下一轮了。筝一响,渠边便都安静下来,全都看着他。
他也不怯场,当即引吭而歌。歌声清越悠扬,与筝相和,又有流水潺潺,淙淙清音,杯盏交错,叮当作响,大有闻之忘忧的清雅。众人无不闭眼仰头,满脸沉醉之色。只听那年轻人先唱了一句“哟哟游鹿,衔草鸣麑,翩翩飞鸟,挟子巢栖”,然后又停下,手指一动,便有悲声而出,他这才长叹一般,将胸中优思高歌而出:“我独孤茕,怀此百离!”
明绰似是察觉到了什么,不由微微皱眉,杨夫人在旁边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那年轻人一句一句往下唱,诗人梦中行于山林之间,游鹿飞鸟与他一通嬉戏,醒来却只有高台清风。月下几筵如故,白玉臂搁一如旧时,却没有了他所思念之人的体温。诗人且歌且悲,念来路无处,叹归途不见,多病多愁,此生如寄,而万古长夜,此情难消。歌到情动处,那年轻人泪落筝弦,余音不绝,引得众宾客都长吁短叹。
杨夫人等到余音散了,才附到了明绰耳边,轻声道:“这是内侄,杨谦。”
她招了招手,示意杨谦过来。杨谦忙放下云筝,屈步而上,跪坐在了明绰面前:“杨谦见过皇后。”
“不必多礼。”明绰示意他起身,笑着问了一句,“杨君年轻,如何会作此悲声?”
他看着脸色不错,体态健壮,不像是“多愁多病”。光听那诗,倒像是个已历尽人间悲欢,自知命不久矣的人才写得出来的。若真是他作的,倒有些牵强矫情了。
杨谦俯身,说得倒是很坦白:“皇后明鉴,此诗乃大雍陛下所作短歌行。小民才短,向来仰慕那位陛下的才学,今日杯停眼前,小民仓促之下无以成诗,又见皇后在此,故而又想起此诗……得见故国明月,难免涕下怆然。”
是萧盈所作,就说得通了。明绰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垂下眼并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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