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萧盈连我阿兄都没有处置,更不会处置你。”谢拂霜说,“你要出去,留在溦溦身边,陪她去长安。”
梁芸姑不说话了。
“大燕女子掌权,段氏未必愿意见到新皇后分她的权柄,”谢拂霜又落下泪来,“若是天不见怜,乌兰徵又待她不好……溦溦这样的性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谢拂霜听起来已经要喘不上气,梁芸姑抱紧她,只道:“好。我陪公主去。”
“你要帮衬着她,护着她……”
“芸姑会拿自己的性命保护她。”
谢拂霜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好像终于放心了。
“多谢。”她轻轻侧过脸,贴在了梁芸姑的颈窝里。梁芸姑就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良久,谢拂霜又道,“此去长安,多半埋骨他乡,难回故土,我又委屈了你……这辈子,我一直在委屈你……”
“不委屈。”梁芸姑把脸贴在她的额头,“太后去了,芸姑就没有故土了。”
谢拂霜没有回答什么,只发出了一个含糊的音节,像是梦呓。芸姑感到她的额头高热起来,时不时地便抽搐一下,除了把她抱在怀中,已经没有了别的办法。
“拂霜。”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但是她再也没有答应。
萧盈听到声音,披上衣服出来,明绰几乎是摔进了他的臂弯里,跪下来,哭得语无伦次。
“求皇兄赐我解药,放过母后!”明绰朝他磕头,几乎是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头往地上撞,磕出“咚”的一声响。萧盈惊得俯身抓紧她的肩膀,刚草草披在身上的外衫从他肩头滑下来,落到了地上。
“你在说什么?”萧盈很茫然,“太后怎么了?”
明绰睁着一双泪眼看着他,试图辨认他是不是真的不知情,可是她根本看不出来。一把火在她胸口烧,烧得她喉咙口里全是血腥味。
萧盈的脸色变了,他明白了什么,扬声道:“任之!”
任之立刻应了声,萧盈语气很急地下令:“去请太医令,让他把太医署的医官都带上!马上去掖庭!”
任之转身要走,萧盈又道:“把看管掖庭的校尉给朕传来,查!怎么回事!”
“喏!”任之连忙跑了下去。萧盈这才把明绰扶起来,明绰整个人都没力气站住,几乎全靠在他怀中,怔怔地,抬头看着他。
会是演的吗?他真的会为了母后这样着急吗?明绰只听到哪里有个声音不停地发出冷笑。
“陛下,”明绰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愿意。”
萧盈没有反应过来,低头看着她:“什么?”
“我不做公主了。”明绰说得很慢,“我可以进你的后宫,什么名分都不要,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只求你放过我的母后……好不好?”
萧盈好像被她突如其来地打了一巴掌。他看起来好疼,让明绰想起来,曾经她是那样不舍得看见他疼,甚至自己也会觉得疼。但是现在她感觉不到了,原来自己疼到一定程度以后,她就不会再在意别人的疼了。
“溦溦,”萧盈好一会儿才说出了几个字,“我真的没有。”
“我不敢责怪陛下。”明绰马上说,“我是说,陛下能不能……”
萧盈闭上眼睛:“你不要这样。”
“陛下别生我的气。”明绰垂下了眼睛。萧盈从小跟她一起长大,还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到这样柔顺的姿态。她是整个建康最尊贵的公主,从来没有人需要她这样去讨好。可是她现在勾住了萧盈的脖子,凑上来,轻轻地在他唇角碰了一下。萧盈感觉到了她唇上还有咸涩的味道,是未干的眼泪。然后她在他脸颊旁蹭了蹭,耳鬓厮磨,一声声地叫他,“皇兄,皇兄,求求你……你把解药给我,好不好?”
萧盈想把她挣开:“我没有解药……溦溦,真的不是我……”
明绰好像没有听进去,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只有执拗地把唯一的可能都放在这里。
“皇兄,我知道这些年你都很疼……”明绰的手停留在他的胸口,她踮起脚,吻着他的颊侧,笨拙却又狂热地想把自己献祭给他,“我知道你生气……”
那么她的身体够不够?她长公主的尊荣,她带来的威胁,一切的一切,够不够?能不能换回她母亲的命?
萧盈咬紧了牙关,下颌因此绷出清晰锐利的线条。他看起来更像是生气而不是被激起了情|欲。明绰的两只手都被他制住,攥在了胸口。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相信不是我?”
明绰没有说话,她的神情那么可怜,让萧盈心里跟着泛起剧痛。她也想相信不是他,可是如果不是他,还有谁?她还能去求谁?她还能做什么留住母亲?
任之的脚步声重新传了回来,他跑得很急,还喘得厉害。明绰仿佛突然有了预感,狠狠地挣开了萧盈的手,转身奔了出去。任之就在阶下,一边跑,一边喊:“陛下!太后她——”
萧盈也跟了出来,任之突然想起什么,跪在阶下,临时改了口:“陛下!掖庭宫谢氏,薨了!”
有那么一会儿,明绰没有任何反应,没哭,没喊。她没有办法把“掖庭宫谢氏”几个字跟母亲联系起来。明绰
只感到天旋地转,萧盈抓了她一把,可是没有抓住她。
明绰想往阶下走,想回掖庭去,再依偎在母亲身边,最好永远都不用离开掖庭。可她每一步都踩不到地,好像走了,又好像根本没有力气挪动一步。这一刻她不再是人,而是一颗草,被人突然连根拔起来。她甚至感觉不到痛,只是轻,无所依傍地在风里飘。就在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了。她被斩断了和大地的根,所以她只能往远处飘。
“陛下,”明绰听见自己的声音,“东乡愿往长安和亲。”
景平十五年,太后薨逝。因为太突然,天子垂怜,仍旧还了她太后的尊荣。但宫内秘闻,说谢后其实是被天子秘密鸩杀。掖庭宫里的看守曾被传唤审讯,最后不明不白地都死了。
东乡公主极尽哀恸,大病一场。天子以守孝为由,本欲再向长安递国书,要求再拖婚期。但是满朝文武都很清楚,天子不愿意把妹妹嫁过去,再拖延一次,恐怕也只是撕毁婚约的前兆。只是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能够违逆皇帝的意思了。
就在这个时候,东乡公主于朝会时亲上太极殿,在百官面前自陈愿往长安,以期修好强邻,不起兵祸,众臣皆赞叹公主高义。无奈之下,天子为东乡公主筹备了金银珍宝无数,丝绸锦缎满车,还有经史典籍,车马侍从……不一而足。又命进京平叛的那两万荆州军原地不动,一直等到公主的嫁妆全部筹备完毕,才命袁氏兄弟领兵护送。
景平十六年春,东乡公主出嫁。
第39章
东乡公主的送亲队伍到了风陵渡口,已是两国约定的交接地点。
明绰站在岸边高处,只见黄河滚滚翻浪,河面极宽,隐约能见到对面的军队,一面竖着“燕”字的旗在呼啸的狂风中飞扬,也把她的大氅吹得满满鼓起。一艘大船从对面出发,同样飘着“燕”字旗。
袁煦站在她身边,又唤了一声:“长公主。”
明绰微微垂头,没有应声。她知道袁煦要说什么,来的这一路,他已经说过无数次了。
袁煦:“现在还来得及。”
明绰忍不住笑了一声:“将军,大燕的船都要开过来了,东乡若是此时反悔,岂不是当下就要开战?”
袁煦斜了一眼河面,面色沉静,但是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倨傲。对面那点人他根本不放在眼中,从建康出发时他就得了密诏,只要东乡公主愿意回头,他要“不惜一切”把人带回去。
哪怕是两国开战。
“陛下托臣转告,”袁煦说,“他曾答应长公主,不必违心嫁给任何人,陛下是个守诺的人。”
明绰不为所动。不必袁煦转告,这样的话她听萧盈亲口都说了不知道多少次。萧盈什么招都使过了,吵过,求过,病倒过,拿曾经的话来戳过——直到最后一次见面,在面对萧盈失控的威胁时,明绰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说,“怪不得母后临终都念念不忘要我去长安,原是知道我留在建康,你必有此心。”
她应该一辈子都忘不了萧盈当时的神情了。他看了她很久,最终放开了握紧她肩膀的手。他不肯看她,又不知道能看哪里。那时明绰已经搬回了上阳宫,近乎自囚。宫室里什么都没动过,宛如谢后生时。那个女人的目光也仿佛无处不在,冷笑着,看着他狼狈地抬起手,又不知能抓住些什么。体面,尊严,还是他在明绰心中哪怕一点点的好?原来真正败的人是他。她就这样突然地死了,于是他永远没有办法再战胜她,战胜她在明绰心里播下的怀疑。他因此恨她入骨,甚至比她活着的任何时候都恨得更咬牙切齿。萧盈试图克制,却还是听见自己对明绰说,“朕真希望是朕亲手下的毒。”
一切就此无法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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