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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梁芸姑在一旁轻声道:“长公主,天家合十为礼即可,不必跪拜。”
  明绰只当没听见,在蒲团上跪直,额头轻轻地点到合十的指尖,随着外面瓦罐寺高僧们的念经声轻轻地跟着祈祷。
  这一个多月以来,王执瑈一直卧床不起,神志不清,原本来施过针的太医也是摇头,无计可施的模样。姜皇后怨魂作乱的事情如今是越传越真,上阳宫里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能看见那可怕的鬼影。
  今日的水陆道场便是谢太尉安排的,但太后不在,上阳宫眼下以东乡公主为尊,由她来主持这场法事。
  梁芸姑看着念念有词的明绰,又劝了一句:“长公主,怨魂自有高僧超度……”
  明绰停了下来,只道:“我不是在超度。”
  梁芸姑一愣,明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一抹平静的了然,让梁芸姑心里陡然一震,一时竟不敢与她对视。
  上阳宫恐怕没有人比明绰更清楚,根本就没有什么姜皇后。最开始的那个鬼影就是她扮的,只是为了吓唬吓唬王执瑈。而在王执瑈第二次见鬼的那一天,太后突然提前她接进了自己的寝宫。
  明绰偷偷跑回自己屋里去查看过了,那晚吓唬过王执瑈以后,她把缝着白绫的那件衣服塞在了床后的一个木箱里。那件衣服果然不见了,那她猜,自己殿里伺候的几个人应该也都知情。她还去偷过灵芝给王执瑈送去的饭食,喂给了上阳宫墙角边上的一窝小猫。一共三只,吃下去没多久就抽搐、呕吐,然后躁狂不堪,没命地抓咬,不出半天全都死了。那么,灵芝也知情。
  到这地步,明绰便知道,梁芸姑肯定也是知情的人了。以母后对她的信任和倚重,说不定还是她出的主意。
  那天晚上,她带着手上和腿上好几条血淋淋的抓痕回去。太后看出她的不高兴,问了她许久怎么回事。那么温柔,那么细致的母后,如果不是小猫痛苦的哀嚎还在耳畔,明绰几乎要以为一切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她被抓伤的腿只有梁芸姑看见了。太后去朝会议事,明绰把被子盖过头顶,以为自己的痛哭是无声的,直到梁芸姑担心地掀开她的被子,她才意识到她哭得有多么心碎。
  谢拂霜从小把她带在身边,她不知道见过母后下过多少次要人性命的令,但那永远只是一句话,两页纸,几行字,她从来没见过令箭另一头的那些人。
  她是不喜欢王执瑈,也是巴不得王执瑈做不成皇后。可她从来没有、绝对没有,哪怕是一瞬间,想过要王执瑈的命。
  “王执瑈一定得死吗?”那一天,明绰这样问了梁芸姑,“还是做不成皇后就可以?”
  可是梁芸姑未答。
  于是明绰又问:“是王执瑈不可以,还是谁都不可以?”
  “长公主,”梁芸姑唤了她一声,“这不关你的事。”
  “且不说王家是母后的舅家,”明绰看着她,“他们家还有开国的功勋,御史中丞位列三公,族中子侄遍布朝野,这样人家的女儿……”
  “长公主!”
  “到底还有什么是母后不敢做的!”
  “东乡!”梁芸姑厉声打断,脸色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梁芸姑原本握着她的手,但明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抵着床沿把自己撑住,两脚落了地。
  “是为了我,还是为了和皇兄争权?”
  梁芸姑坐在床边,竟感到了一丝眩晕。小公主什么时候也这样高了?她陪着小公主寒来暑往地去含清宫上课,看着她跟太尉辩朝政,跟陛下解时局,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发现公主已经长得这样大,大到什么都懂,又什么都不懂。
  “太后要是听见公主这样说,会伤心的。”
  唱经声逐渐弱下来,似是告了一段落,梁芸姑把明绰从蒲团上扶起来。两个身披袈裟的僧人走进来,一人持念珠,一人持佛钵,朝明绰行了个佛礼。明绰也跟进去,只见持佛珠的人僧人念念有词,另一位则从佛钵里取水来洒在王执瑈床前。王家老妪也跪
  在床边,眼睛闭得紧紧的,一边落泪,一边跟着念经。
  王执瑈还躺在床上,双眼微阖,手从袖子里露出来,本来的大美人,此时已如枯槁死木。
  “父亲……”明绰突然听见床上的人微弱地唤了一声。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梁芸姑伸手也没拉住她,明绰已走到了王执瑈床前。
  王执瑈似是对这脚步声有了反应,虚弱地抬起了手,明绰赶紧抓住,听见她又叫了一遍,“父亲……”
  “王大人就快回来了。”明绰低声安慰她。
  王执瑈摇了摇头。她似是有了一点力气,强撑着歪过头,看着房外面一点,几乎是哀泣着,又喊:“父亲!”
  明绰也顺着王执瑈的视线转过了头,那里什么人都没有。
  “姐姐,你看见了什么?”
  僧人念经的声音一下子更快,更响了起来。王老妪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捂着嘴,瞪大了眼睛。
  王执瑈没了力气,又倒回床上,一行眼泪从她的眼角滚了出来。她的嘴唇动了动,但声音被念经声淹没,听不清楚。明绰不得不俯身挨到她唇边,才听清了她的话。
  “父亲回不来了……”
  “姐姐不要多想,”明绰紧张地摩挲着王执瑈的手,“御史中丞带了三百人,长沙王又不设府兵……”
  然而王执瑈根本不听她的,只望着虚空里喃喃自语:“别走……带我一起回家……”
  明绰一下子就忘了自己刚才说的话,几乎是扑到了王执瑈身上,好像摁住她就能留住她行将出窍的一缕魂:“不行!姐姐你不能跟他走!”
  更多的眼泪从王执瑈眼中流下来,她似是多了两分力气,说的话响了一些:“你把女儿送进……送进这不见天日……女儿尽过孝了……”
  王老妪一声声哭着,也扑了上来。明绰被她推了一把,险些摔到地上,梁芸姑立刻上来扶住了她。房里一时哭声骤起,僧人的念经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持钵的僧人垂了首,眼里只是无限的叹息:“阿弥陀佛。”
  明绰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走,梁芸姑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几乎一个趔趄,好险她及时伸出手扶住,才没有摔下去。明绰的手心不知道何时已经汗津津的,梁芸姑一抓就是一把寒意。门外的小沙弥们已经收拾了师父用的法器,垂头等着。偏殿旁有两架马车,都挂着宫里特批的木牌通行令,是这次瓦官寺的僧人们所乘。
  “母后在哪里?”她突然转头问梁芸姑。
  梁芸姑:“庾夫人邀了太后过府。”
  明绰点了点头,那就是太父的意思了。谢拂霜当年曾在瓦官寺与慈安比丘尼争执,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不敬佛祖的话。她拦不住谢郯办这劳什子法事,磋磨几个僧人还是不在话下的,想来是谢郯先见之明,干脆支开她。
  明绰安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手撑着额头,好像晕得厉害,整个人往下倒。这已是她片刻之间第二次站不稳,梁芸姑惊得张嘴就想叫人,但明绰白着脸,喘不上来气似的,只道:“芸姑,你去……去叫母后……”
  “长公主哪里难受?传太医——”
  “不!”明绰的眼泪簌簌而下,“我要母后!你快去!”
  梁芸姑为难地原地踌躇片刻。东乡公主是太后的心尖子,从小到大,有点儿不舒服都要跟太后撒娇,旁的人谁哄都不行。梁芸姑扶着她靠住门槛,见她尚能自己站着,便微微屈膝,道了声“喏”,跑着走了。
  她的身影刚刚消失,明绰就飞快地抹了一把脸,转身又进了王执瑈的房间。两个僧人已改成跪坐在她床头念经,也不洒水,也不驱邪了,瞧着床上的人有气进没气出的样子,倒像是提前在超度她。
  明绰果断地拨开两个僧人,动作麻利地把被子掖到王执瑈身下。王老妪惊得说不出话,只看着她的动作,被明绰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还不帮忙!”
  王老妪茫然地上手,跟着她的动作把王执瑈整个身体包裹进了被子里。然后明绰想把她抱起来,可是王执瑈瞧着就剩一把枯骨了,掂在手里还是沉,她一个堪堪长成的少女,和一个路都走不稳的老妪,加起来都没法把王执瑈抱稳当。
  明绰喘了两口气,转头看向旁边两个一脸震惊的僧人:“劳烦二位大师把王小姐挪到车上。”
  “这…?”
  明绰舔了舔嘴唇,视线从一个和尚脸上挪到另一个和尚脸上,突然把脸一沉,道:“二位大师是要违抗皇命不成?”
  这话一出,两位僧人再未多言,年纪稍轻的那位俯身隔着被子,轻轻一抱就把王执瑈托了起来。明绰跟在他们身后,眼看着他们把王执瑈稳稳当当地放在了车里,再把那个不明所以的王老妪也推上了车,这才对着那两位僧人交代:“把她们一起带回瓦官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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