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袁煦相貌上佳,又少年得志,大概觉得父亲这次单独携他进宫另有深意,公主择婿舍他其谁,那眼神和笑容就都有点儿不自知地招人嫌了。
好大的胆子。
明绰心里不满,面上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视线转开了。袁煦见她不回应,一时有些悻悻的,只好也装作无事,听父亲说话。但没一会儿,又没忍住偷偷地看她,谁知明绰余光里留着神,马上扭头瞪了回来。
这一眼带着点儿煞气,把袁煦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掩饰,又发现是空的,再伸手去拿酒盅。他身后的宫人也同时伸手要替他斟酒,两人的手碰到一处,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把酒盅打翻在地。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了过来,那宫人立刻伏地叩首。
袁煦亦惊惶道:“太后恕罪!”
明绰闲闲地转过脸,没事儿人似的。谢拂霜坐在上首,把刚才那一幕尽收眼底,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即警告式地朝明绰瞪了一眼。可惜平常宠爱太过,明绰根本不怕,反而飞快地一吐舌头。
“少将军请起,”太后微笑道,“私宴罢了,不必拘束。”
袁增也道:“太后恕罪,臣久在荆州戍卫,犬子也在乡野之地呆惯了,不懂规矩,让太后见笑。”
“中郎将卫国辛苦,再说这样的话,岂不是戳本宫的心吗?”谢拂霜叹了一声,举起酒杯,“本宫敬中郎将一杯。”
袁增亦举杯谢恩。
谢拂霜又道:“本宫听说中郎将有两个儿子,怎么没有一并带来?让本宫也瞧瞧二公子。”
“袁綦尚幼,更不懂规矩了,哪里敢到太后面前献丑。”
谢聿:“中郎将过谦了!二公子同小女一般年岁,小女还只知道一味贪玩,二公子已在军中操练了。”
他一边说,庾夫人一边给袁增添酒。袁增微微欠身致意,又道:“男儿习武,自是要从小操练,不过同蛮牛一般,练他一身力气而已。见识气度,礼仪风姿,想是样样都不如谢小姐。”
明绰又把袁煦上下打量一圈,在“蛮牛”二字上狠狠点了点头。一边以牙还牙地推谢星娥:“原来舅舅是要把你嫁给那小蛮牛去。”
谢星娥逗明绰的时候高兴,自己却是个不禁说的,当即红了脸,轻声啐了一口:“姐姐胡说!”
谢拂霜:“你们姐妹两个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明绰有意扬起声音:“回母后,说袁二公子和妹妹年岁相当呢,可惜二公子没来,妹妹好奇二公子生的什么模样!”
谢星娥羞窘不已,忙道:“哪有!分明是在说,少将军一直盯着东乡姐姐看呢!”
她乍然点破,袁煦当即红透了脸。谢聿大笑出声,似是乐见其成。谢太后倒是没笑,但她面上粉敷得太重,眉间鹅黄被烛火映出奇异的色彩,竟看不出她到底是个什么表情。
袁增本是嘴角微扬,应和着谢聿,突然见了谢太后的神色,便马上拉下了脸,对袁煦道:“你放肆。”
“诶,中郎将!”谢聿劝了一句,“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嘛。”
谢拂霜侧头看了兄长一眼,什么都没说。袁煦垂着头,觑着父亲的脸色,瞧他骂得不是认真的,又看谢聿眼神中有鼓励之意,竟点了点头:“是……”
是什么是。明绰心里恼火更盛,突然举起了酒杯。
“少将军!”明绰的声音扬起来,袁煦忙不迭地也跟着举杯。
明绰:“东乡虽居深宫,也十分仰慕少将军悍勇,这杯酒敬少将军!”
袁煦的头垂得更低,低声道了一句“不敢”,便匆匆将酒饮下,再不敢直视公主。
明绰嘴上要敬酒,实际只浅浅呷了一口,见袁煦放下酒杯,又道:“东乡还有一事,想请教少将军。”
“东乡,”谢拂霜开了口,“别扰少将军吃酒。”
明绰闻言便笑,她似是早知道自己容色之盛,美目流盼间,满殿的烛光就都含进她眼中。袁煦勉强抬头看了一眼,便被烫到了似的,忙移开了视线。
星娥又偷笑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兴奋。
“少将军才不会嫌我烦呢,”明绰托着腮,仰起脸看着袁煦,“是吧?”
袁煦已经一路脸红到了耳朵根:“不敢,长公主请问。”
“雍州段氏女素有美人之名,不知道这次少将军有没有见
到段太后?她生得到底美不美?”
“这……”袁煦不自在地躲闪了一下,“她哪里是美人,分明胖面肥腰,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
明绰就知道他要这么说。
当年羌人作乱,雍州地处边陲,为兵祸所隔,不得随前梁南渡。段氏几代人独力支撑,在羌人、渠搜人和西海十八部你来我往的西北左右斡旋,硬是保住了雍州一块弹丸之地。蛮夷多有屠城恶习,铁骑所至之处十城九空。时间一长,雍州就成了西北的难民们唯一能去的地方,这么多年下来,竟然兵强马壮,成了一方势力。
但和冀州陈氏不同,段氏从未起过逐鹿称王的僭越之心。前梁在时,段氏翘首王师。萧氏代梁,雍州便遥叩江东。几次西征,雍州皆派兵马襄助。建康上下,提到雍州段氏,无人不敬,无人不叹。
可是毕竟孤城空悬,大雍又久未动兵,羌人缓过一口气便要秋后算账,接连征讨,非把雍州吃下去不可。段氏男丁接连战死,最后只剩一个女儿,便有了三年前与乌兰联姻,合兵灭羌一事。
自从“段氏女”成了“段皇后”,在建康士人口中,就仿佛换了个人。如今“段皇后”已成“段太后”,甚至还敢领兵对抗中原王师,那话就说得更不好听了。
明绰拍了拍手,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呀!东乡只听说少将军夜袭敌营,烧了粮草,没想到少将军都杀进主帅帐中了!”
袁煦一愣:“臣并未……”
明绰没等他说完:“那你如何知道段太后‘胖面肥腰’?”
袁煦:“两军对垒,自然见到。”
“可是,”明绰眉头轻蹙,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两军对垒,主帅不都是坐镇后方的么——哎呀,难不成少将军身先士卒,都杀到段太后面前去啦!那为何不将她斩于马下,今日也好为少将军封候拜将!”
她话里讽刺之意甚浓,袁煦脸上更窘,只好道:“臣……没近到段氏身边。”
“哦!那东乡就明白了。”明绰又挂上了一个笑容,极淡,方才刻意为之的艳光微微收敛,一双眼睛幽幽的,整张脸便带了肃杀冷气。
“原来少将军的意思是,一个女子,若是丈夫新丧,家国飘摇,她不闭门守丧,反而站出来领兵治国,便一定是‘胖面肥腰、凶神恶煞,像个母夜叉’。”
她越说越慢,最后轻轻巧巧地一转脸,看向了谢拂霜。
袁煦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马上跪了下去:“臣不敢!”
“犬子口拙,”袁增道,“他是想说,段氏粗野,万万比不得我大雍的太后凤仪万千。”
“小孩子玩笑,袁将军不必放在心上。”谢拂霜笑了笑,“段太后巾帼不让须眉,本宫心里只会仰慕她的气概,岂会与她比美丑?”
袁增垂首:“是臣想得窄了,不及太后的气度。”
“中郎将这说话的本事也不好好教教儿子。”明绰撇了撇嘴,并没有要放过袁煦的意思,“见不得女子领兵,便编排她貌丑,照这么说,看少将军油头粉面,想必是最不会打仗的!”
“东乡,不得无礼!”谢太后的声音严厉了一些,“吃了几口酒就胡言乱语,还不退下!”
明绰撅起了嘴,看起来仍不服气。站在太后身边的梁芸姑立刻会意,亲自下来要搀明绰。明绰也不要她扶,自己站起来,告退也不请一句,转身就跑了出去。
今夜所有的人都在正殿伺候,出来以后,除了还在站桩的侍卫,几乎一个人影都瞧不见。明绰脚步匆匆,方走出正殿,就见有人正好朝她这个方向过来,但远远地看见了她,竟然连声问安都没有,转身就走。
明绰下意识叫了一声:“站住!”
那人是个宫人打扮,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看起来跟宴上用的差不多,但身上披着氅,显然是要出门的打扮,不像是要去殿上伺候。听见明绰叫她,明显脚下一顿,然后突然又加快了脚步,竟然一溜烟地跑了。
明绰:“……”
反了天了?
第6章
明绰本想喊侍卫,但是那宫人跑起来的身姿太熟悉,披着氅也掩不住身份。明绰当即扬起声音,叫破了她的名字:“灵芝,你给我站住!”
灵芝只好停了下来,转身朝明绰行了个礼:“长公主。”
明绰已经赶了上来,灵芝心虚,还不等明绰说话,就先发制人地问她:“长公主怎么不在宴上?”
“这话该我问你。”明绰的视线垂下来,朝她手里的食盒点了点,“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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