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所以,南琼霜,”他道,“你下手时,要么用剑,要么用你的丝线。其他的,我都算你叛门,别想给我耍花招。”
她闭了闭眼。
床榻另一侧酣睡的人,忽然张开了口:“……皎皎。”
她赶忙看去。
顾怀瑾没醒,只是说梦话。
连梦里,也把她的名字衔在唇边。
雾刀听了他的呢喃,笑了,“这男的是真栽你身上了,我跟着你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么蠢的男人。”语调忽然一转,兴致勃勃,“你说,他若是知道,他爱得要死的那个人,根本没存在过,得是什么表情啊?”
南琼霜心里一凛。
她不是楚皎皎。这世界上,压根没有楚皎皎。
她不是不明白,不过自欺欺人,故意不明白。
“今天我来,还有第二件事。”
她一愣。
雾刀道:“情况有变,门内有新的任务,非要你去不可。这边的事,就先这样吧。”
“什么叫‘就先这样’?”她皱眉。
“能办多少办多少,能到哪步算哪步。”他道,“没有镇山玉牌,就先算了。人能杀,先杀人。”
“一个月后,订婚之夜,你杀了他,我们一同回往生门复命。”
第183章
天未亮的时候,顾怀瑾孤身出了京城。
从前天子身侧帷幄重臣,圣眷隆盛,煊赫朝野,一朝失势,就落了个身无分文,驱逐出京的下场。
他在朝中虽有威望,百官却顾忌上头的摄政王,不敢相送。
顾怀瑾孤身一人去了渡口,上了船,离了京。
南琼霜困在宫里,雾刀一波波地来给她报信。他走了,出了府,上了马车;一个人到了渡口,一个人上了船。船儿摇摇,山水依依,他一个人隐入茫茫雾霭中,看不见了。
知道他不在这座城里,她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一切都空落落的。这偌大的洛京城,再无她立锥之地。
摄政王的软禁令就此撤了,她不必日日困在菡萏宫里,得以去外面散散心。
只是,梧桐换影,威柄易主,连六宫粉黛都尽数入了感业寺,她在这紫禁城里,竟连个熟人也没有了。
太上皇的妃嫔,只她一个,仍留在紫禁城之中。
她和摄政王的事,外头早有流言蜚语,眼下更甚,连“坤宁宫已经拾掇出来,不日便要迎新主子”这种话,都传到了她耳朵里。
她原本就有些忐忑,流言满天,就更不安。
李玄白却始终并未说什么。
对她,一切如常。
这些日子,李玄白发了檄文,赦了天下,清了常顾余党,又组织翰林大学士,重修国史和起居注,忙得不可开交。初时,她全然见不到他人,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事项一桩一桩落实,朝中日渐稳固下来,皇极门外再无强谏的老臣了,李玄白才偶尔来见她一面。
见了她,什么逼迫的话也不说,言笑晏晏地同她说朝中的乐子,偶尔回忆些天山上的事。
她猜不准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杀嘉庆帝的收网令,至今仍未下来。
嘉庆帝如今是恨绝了顾怀瑾。最初的时候,他未全回过味来,日子久了,越想越气,据说,即便在笑乐园里打牌,都时不时指天骂地,唾沫飞溅地咒他一阵。
南琼霜听着这些消息,无比庆幸顾怀瑾已经离了京。
后来,又听说嘉庆帝头风发了,满院御医夤夜会诊,终也不能减轻三分。
那疯子复又涕泪满面地求李玄白召顾怀瑾回京。
李玄白哪里肯。
于是堂堂太上皇,在宁寿宫里上蹿下跳,歇斯底里,乱砸乱踹,乱砍乱劈。
南琼霜听说这疯子剧痛难当,生不如死,心里只有一种天道好轮回之感。
因后宫中唯有她一人,一派风平浪静,往生门的令也没有下,她终日无所事事,每日只在菡萏宫里浇浇花、在御湖上划划船,或者与李玄白下下棋。
后来有一天,她闲着无事,自己一人在海池上泛舟。
船行至湖心时,帘子一掀,竟是李玄白。
李玄白方下了朝,换了常服,一身深青锦袍——他如今不似从前鲜艳招摇了,收敛许多,入得船内,撩摆在她面前坐下,自顾自拣起一双筷子,拣她矮案上的清炒虾仁吃:
“在这做什么呢。”
她恹恹摸着小酒盏:“正是无事可做,才来湖上散心。”
李玄白垂着眼,一面拣,一面道:“怎么,待得无聊了。”
她品出些试探滋味,默不作声地避过话锋。
李玄白拿她的小酒壶自斟了一盅:“可听说那疯子的事了。”
“怎么?”
李玄白望着船篷外,端着
小酒盅细嗅着:“这阵子头风发得厉害,整天叫我把那姓顾的叫回来呢。我没应。”笑了一下,“谁知,这找死的东西,竟敢绕过我,偷着往无量山送信。”
南琼霜闻言抬眼望着他。
顾怀瑾不论如何不能再回京了,得罪了嘉庆帝,他处境已经太危险。
李玄白:“背着我发了好几封谕令。结果,那姓顾的,连封回信也无,打定了主意装死。那疯子更加火冒三丈,在宁寿宫里直哼哼呢。”
南琼霜扯了扯嘴角,心中道了一声活该。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她搁下了筷子,拄着太阳穴挑眉,“你同往生门,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玄白夹着菜,笑着,没说话。
她道:“常达和太上皇的命,是你买的?”
湖水悠悠,一波一波拍击着船身。
日光从船蓬的缝隙里投到他脸上,印下一道白灿灿的光带。他眼睫被那光照得根根分明,望着水波潋滟,许久,桀骜一皱眉,笑了:
“对。”
果然如此。
“那你同往生门……”她手指在酒盅的纹路上摸着,“老主顾?”
李玄白往嘴里搁了颗花生米,抱着肩膀:“对。”
怪不得。难怪往生门有如此本领,能将她一个身份不明之人插进清河谢氏中,一路送进紫禁城。
李玄白:“我早就知道你是往生门的人。那会儿,下了天山,要你来洛京寻我,你也没找。我想见你,反正那疯子身侧要安插一人,于是就点名要派你来。”
他漫声道,“给你安个谢德音的名字,可给我费了不少事。结果,大费周章地接你进了宫,你这没良心的,跟另一个男的跑了。”
明知她一颗心系在另一个男人身上,还这般留她在宫中。
她瞥他一眼,三分没好气,收回目光。
“那么,你究竟想何时收网?”
李玄白在那碟清炒虾仁里挑挑拣拣,虾仁全给她吃了,没说话。
良久,他闲闲道:
“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宫变当日,紫宸殿内,你为何带人救我?”
南琼霜也拈筷子,在黄瓜炒蛋中夹了一遭:
“不是你跟往生门下了令,要我护驾?”
李玄白搁了筷子,复又趾高气昂地抱着肩膀:
“我的令,是要你来,不是他人。”
南琼霜拨着淡绿的黄瓜片,眉梢挑挑,没答话。
李玄白在对面弯着眉眼笑,船篷内光影纵横,他往后一靠,掩进阴影里,一双眼锐利惊人:
“你明知若救我,姓顾的便不能大功毕成,怎么还带你们那个本事大的了不得的女人来救我?”
她依旧浑不在意地拨着菜,若无其事,拣了一团金黄的炒蛋放进口里。
“你怕我逃不出?”李玄白幽幽地笑。
她不答,懒懒吃着菜。
“你怕我死,宁可坏了姓顾的事,也要带着门主来救驾。”他笑得肩头耸动,“怎么,这么不想我死。不是爱那姓顾的吗?他允许?”
南琼霜手肘拄在小案上,拨着耳坠,搁下了筷子掀眼皮看他:
“他是他,我是我。”
李玄白滞了片刻,似是讶异,忽而又捏着小酒盏笑个不停,一面呷酒,无可奈何地摇头。
她拈了小酒盏朝船外看去,湖面正是一片波光粼粼,她啜了一口:
“这么多年,你帮的是我不是他。难道我帮你,还要他允许?”
李玄白笑得不能自已:
“你不怕他不高兴?”
她眼神都未错,依旧望着渺远湖面,水光泛着波纹映在她脸孔上,她眉眼间一片雪光潋滟:
“那怎么办?难道为哄他高兴,眼睁睁看着你死了?”
李玄白在小几对面,百感交集地笑了快半炷香,笑到她简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良久,终于曲着指节,叩叩矮几:
“想赎身吗?”
南琼霜闻言转回眸光,一双眼睛在水的反光里凛冽惊人。
李玄白双眼已是锋锐如刀。
小船在湖面上颠簸一下。
他徐徐道:
“我可以重金委托,叫你们往生门即刻放人。不过,你这性子,凡事喜欢亲手为之。听说你是往生门里办差最拼命的,想来,较之被人赎出,更想自己赎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