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龙体并无大碍,顾某先告辞了。”
  嘉庆帝望着他孓然背影,再没有多一个字。
  玄衣大袍的身影一步步沉下长阶,渐与漆黑夜色融作一团,辨不清了。
  南琼霜收回眸光,一颗心仿佛悬吊在高空一般七上八下。
  顾怀瑾入此局,唯一的凭依就是嘉庆帝的信任和依赖。他放权,他才有权。若有一日,嘉庆帝弃他不用,他面对常李双方便如手无寸铁,想降都保不住命。
  他已经入局太深,究竟要何去何从。
  “行了,夜已深了,皇上仅受轻伤,诸位也别在皇上跟前儿耗着了,以免惹得皇上疯症又发作。”李玄白手指敲着胳膊下令,“御医在此守候。常少将军出宫,王相回府,晟贵妃爱呆哪呆哪,至于你——”
  他手指朝她一指,正正朝她鼻尖点一点:
  “到我大明宫来,叙话片刻。”
  *
  大明宫内,烛海茫茫。
  李玄白一向最喜辉煌光明,殿内摆了数个巨大的枝型地灯,灯烛从地面一直向上蔓延满墙,风一动,满宫烛光婆娑。
  南琼霜立在门槛外,李玄白自然地撩摆跨过了门槛,见她并未跟上来,回头催她:
  “进来啊。”
  吴顺弯腰低眉地在一旁替她掀着门口的珠帘。
  深更半夜的,她一个宫妃竟然去了摄政王的寝殿,李玄白甚至连个人也不避。当真是要大乱了,再无人在意这些细微处。
  她惴惴随了进去。
  自从顾怀瑾闹了一回自戕,李玄白又是捂消息,又是将她禁足,两个人已是多日不和。这些日子,即便打了照面,两人也不过轻飘飘瞥一眼,接着就擦肩而过,谁也不理睬谁。
  今日,却点了她的名来寝殿中说话,或许是见安生日子再没有几天了,想要摊牌。
  关于她和他,和顾怀瑾。这么多年的纠缠不休,终于到了摊开来说的时候。
  一进殿,绕过门口的描金山水花鸟屏风,却见李玄白头发已散了下来,一身杏黄衮袍已经褪了下去,宫人在一旁替他更衣,一身葡萄紫丝绸寝衣松松垮垮,当着她的面,他是连避也不避。
  她站在殿中,惊得连呼吸都紧了。
  他从容走出来,见她这模样,一面将背后长发从领子里拉出来,一面道:
  “怎么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换寝衣,不是有话要说吗?
  李玄白笑了一声:“几更了,你自己瞧瞧。深更半夜的,谁不睡觉?”
  “睡觉”。
  这话说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
  南琼霜少有这般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遂偏开眼,装着冷静去了她常坐的矮几边坐。
  李玄白犹自在一旁理袖摆,一时半会,没说话。
  殿内静得出奇,唯闻烛火噗噗地跳。
  静得太压抑,她暗中看了他一眼,他站在殿中慢条斯理地把蜡烛点亮,一头墨发松松披垂在肩头。满墙烛海摇曳,映在他那丝绸寝衣上,漾得他身上光泽潋滟,他侧着脸垂首,不知怎么,似乎隐隐含悲,静得寂寞。
  矜贵、倨傲,谁在他面前都要折腰,可是他却很寂寞。
  她不知自己是否是错觉。他平日,一贯说一不二锐不可当,忽然垂着眼把那傲慢的高马尾松了下来,她不大适应。
  他这样子,像个秾艳又落寞的美人。
  “你怎么……”她忽然没话找话,一眼瞥见了他顺手搁在矮几对面的佩剑,“你这把剑……”那剑鞘竟然素朴至极,没有一丝装饰,“剑鞘怎么这么素。你这人一贯奢侈得要命,怎么,改了性子了?”
  他眼一瞥,知道她是在看他的佩剑,将点亮的蜡烛摆上烛台,又拿了一支再点:
  “许久以前,同人打赌玩,输了,好的换给别人了。”
  “别人?”
  “刎颈之交。”
  她鲜少见他同谁有交情。他这人天资太高,脾性太暴,天山上都是男弟子,他都没什么兄弟。他也有跟人打赌作乐的时候?
  她忡忡垂下眼,打算少说些。
  李玄白闲散地一支支点蜡烛,又一支支搁上枝叶般的烛台:
  “我今日叫你来,是为问你些事。”
  她心里的石头缓缓没入潭水:“你说。”
  “常达装不下去了,时局马上要变。京里乱起来,你选谁?”
  不敢细想的问题。她烦心地闭了闭眼,片刻,只是说:
  “我是皇上的妃子。”
  李玄白背对着她嗤笑一声:
  “妃子?你究竟是不是妃子,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想掺和你们的事太多。身份是假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办差。等收网的令下来,差事了结,我转身就走人。江山谁坐,与我无干。”
  “你想走。”他笑,回过身来,“走得了吗?覆巢之下,何处栖身。你以为你入局至此,是说走人,就能走得了的?”
  她未答。
  那一身紫色寝衣衬得他一双狐狸眼更妖异。
  他继续笑:“那我问你,倘若先一步变了天,你等的令还没下来,我们三边,你选谁?”
  默了片刻,她依旧答:
  “我说过了,我是皇上的妃子。”
  李玄白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鼻子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蜡烛。
  殿内静得叫人头皮发麻。
  他那颗鸽血红的小耳坠在烛海里亮得妖艳。
  “行了。问了你两回,都是这个回复。直说了吧,与其说是选了那个疯子,你是选了那个姓顾的。”
  英眉压眼,烛火映得他眼里的光灼灼不甘:
  “为什么?”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答,于是就静静地不答。
  “为什么?你爱他?”他笑了起来,抱着肩膀,轻轻往殿柱上一倚,曲起一条腿:
  “你爱他什么?他了解你什么?若把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同他讲,你看他是如何错愕忌惮,失望不已。你以为他容得了你那一面?”
  “不巧,他当真容了。”她捧着茶杯直视他,一字一字,“他早就知道了,他容下了。”
  “容下?”他嗤笑一声,那个死心眼的老好人,他竟肯容下她那些事?
  “他容下,也只不过是说说。不过是因为久别重逢,他难以自处了,才连这种大话都敢说。十年后,你再问他看看?你们根本截然不同,天差地别,你这般恶劣性子,竟跟一个妇人之仁的男人纠缠不休,我想不通你究竟在做什么。”
  她竟然被说得语塞,偏过头,不看他。
  “到底谁是真懂你,真接纳你的,你真看不出吗,楚皎皎?”
  他歪着脖子似乎是很疑惑,冷笑:
  “他真能容你的性子吗?天山上头一次照面,你拿一把小匕首捅进我心口,我连这种事,都肯容你!”他声音骤然往下一压,“——因为你性子跟我是一样的,我们太像了。所以——”
  南琼霜摇着头打断,“我可没有觉得我们那么相像。”
  “没有?没有!”他笑得叩紧齿关,手指一一在她身上点过,“你头上的东珠是我赐的,因为我喜欢东珠。你戴了满头,是因为你也喜欢。”
  “你手上的珊瑚手串也是我赐的。你戴在手上,是因为你也喜欢。”
  “我们衣裳上的纹饰都是一样的,缠枝纹和宝相花纹!为什么?你我商量过吗?不过是因为你我相似!”
  “喜欢同样的饰物而已——”她扯着袖子将珊瑚手串盖住。
  “相同的饰物而已?”他愈发冷笑起来:
  “那我问你,你在我面前演过几分?你在全天山人面前演戏,唯独在我面前,可演过片刻?从天山上见第一面,你就没有演!那么多年,天山之上,唯有你我知道彼此的真性子!年少情分,相互照应,人群里唯有你懂我,我也懂你,一个眼神,彼此就知道是何意!”
  “便是回了洛京,我待你如何,你自是心如明镜。你那头的差事,我也猜个差不离。你我都是最最多疑之人,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地不多问。连对方的底都不知道,却肯相互交付两分,这等信任,除却你我,可还敢给哪个旁人?”
  “是了,我是信你。”南琼霜道,“但情爱这回事……”
  “要我说,你跟那姓顾的,根本谈不上情爱这两个字。”他向后一振袖,叉着腰漫步走近,“他爱你什么?爱你柔弱?爱你可怜?爱你说不了两个字,就开始掉泪珠子?”
  “我爱你什么?”他一步步逼来,满墙烛火焚烧,他气焰几乎逼人,“这么多年,我就是爱你张狂,爱你恶劣,爱你目中无人,爱你跟个冰坨子似的不择手段!”
  “我何须你在我面前掩饰任何!你最坏那一面我刚巧喜欢!你我如此相似,你竟要舍下我,去一个迥然相异的人那儿作戏,楚皎皎,你脑子叫姓顾的踢了!”
  她又惊又怒,又发觉他竟是真的爱她的恶,也有点知己之感,胸脯上下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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