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嘉庆帝不敢叫人瞧出他已经乱了阵脚,硬着头皮往左手边迈步。
  左手边正有三条窄径,他怕身后百官生了疑虑,强装着笃定随意捡了条路走。
  没走两步,堪堪停了下来。
  窄径尽头,是一盏未点亮的孤灯。
  灯未亮,名为“困厄灯”,意为死路。
  兜兜转转,竟又步入死路了!
  嫔妃百官,人人目睹,鸦雀无声。
  嘉庆帝立在众人之首,不回头,也感觉百官的目光乌压压地汇聚在他一人身上,仿佛身后腾起一座极高的浪,浪头已经高得悬在他发顶,试探着,随时准备吞噬他。
  若不能服众——走在众人前头,唯有被众人吞噬。
  他在这个位置上,是退无可退,躲无可躲。
  他麻着头皮转回身。
  引路太监尖着嗓子道:“皇上,黄河阵之中不可回头,祖宗谓‘天命不移’!”
  “都已经是死路,还如何‘天命不移’。”李玄白冷嘲,亦转过身,“既然已入死路,早些迷途知返,才是天命。若是一心往南墙上扑——”
  转过身来,南琼霜整妆华服,一双明眸仿佛宝石,炯炯望着他。
  正儿八经的宠妃服制,气派奢丽,叫人心惊。
  李玄白冷笑着与她对视,“撞了南墙,犹不折返——才叫愚钝呢。”
  他意有所指,南琼霜不欲与他针锋相对,扑扇着长睫垂下眼。
  她不接茬,李玄白冷嗤一声。
  她身后,却另有人与他咄咄相对。
  顾怀瑾站在她身后,缚着黑绸,黑衣黑发苍白如雪,沉静与他对望。
  四面明灯如海,她自然而然地被罩在他宽阔身影里,仿佛被他那一身黑兜入其中似的。
  不知为何,当着众人,他竟觉得这两人亲密无间,自然而然。
  他恨得连连冷笑,这假模假样的男人,缚着根黑绸带,好似断绝了人情似的,背地里做的却是何种勾当?通.奸!
  衣冠禽兽,恬不知耻,道貌岸然!
  “转过去啊,都转过去。看着本王——”
  “摄政王——!”
  下一秒,众人如着了魔似的齐齐扭曲了脸,她神色亦是惊慌苍白,一把上来拉住他胳膊。
  他全然不知发生何事,一瞬只觉得一切变得极慢,似乎所有人都被他背后的什么东西吓破了胆,只有他一个人大难临头,毫不知情。
  忽然身后一阵飕飕破空之声。
  一阵疾风迅急刺来。
  面前百官嫔妃霎时爆发出一阵哀嚎:
  “皇上!”
  “皇上,您——!”
  “护驾!护驾!来人啊!护驾!”
  嘉庆帝两条腿已经抖得如风中残烛一般,颈上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顾怀瑾堪堪拢袖收了手。
  嘉庆帝已经痴愣着两眼颓然倒地,被一哄而上的众人团团围住。
  “抓刺客!来人啊!有刺客!抓刺客!”
  守候在阵外的禁军、飞鱼卫一齐匆匆出动,阻风纱外人影跑得囫囵,一人着飞鱼纹锦衣踏着树枝与花叶而来,扑到地上单膝跪地:
  “灯阵中通径狭窄,请皇上与贵人们撤出灯阵暂避!”
  无人顾得上。
  一行人火急火燎哀嚎着,老臣文官们倒在地上哭嚎,两个妃子亦扑在地上抱着皇上大哭,浩浩荡荡的人群四下攒动,东歪西斜。
  无人不惊,无人不哭。
  唯有两人在人山人海和满目灯火之中沉迫对峙。
  李玄白望了眼瘫软在地吓丢了魂的嘉庆帝,半晌,凉凉一哂。
  ——“摄政王”。
  人人都关心那疯子皇帝的生死,唯有她一个关心的是他的死活。
  怎么样?
  李玄白鉴赏着面前人晦明不定的脸色,满意得不忍挪步,良久,终于笑睨了他一眼,自得而张扬地逼至他面前,挑眉吐字:
  “听见了吗?”
  说完,从众人头顶抬腿跨过,头也不回,一个人悠哉出了灯阵。
  顾怀瑾立在原地,黑衣黑发黑绸带,脸色白得像鬼,一言不发。
  *
  紫宸殿内。
  “有人要害朕啊!救命啊!有人要害朕啊!”
  重重金纱床幔之中,嘉庆帝扯着嗓子大嚎,顾怀瑾坐在床边静静替他把脉,床下御医埋着头跪了一地。王茂行护主心切,不论旁人如何劝也不肯走,流着眼泪在殿中转圈踱步。
  李玄白亦在紫宸殿中观望,只是懒得凑近掺和,坐在雕窗底下有滋有味地品着酒。
  常忠亦没走——常达重伤未愈,今日是他代自己爹爹入宫,出席灯阵祈福大典。
  南琼霜和毛琳妍左面一个,右面一个,一同坐在龙床边掩面痛哭。
  “先生!有人要害朕啊!先生救我啊!”
  “皇上。”顾怀瑾耐着性子,“您勿忧心,安心修养便是。那箭甫一射来,便被顾某偏转了方向,想来不需几日,龙体便可大好。”
  “可是……可是……”嘉庆帝哽咽了两回,“可是有人欲取朕的性命啊!不轨之徒甚至混入了宫禁!究竟是如何混进了宫的,飞鱼卫去查,禁军去抓,先生去查啊!”
  “顾某在此多守您片刻,龙体若无大碍,顾某即刻去查。”
  “要变天了,先生,先生啊!”嘉庆帝挥着袖子拍床,泪如雨下,“又要变天啦!”
  殿中众人一时静默。
  最开始是摄政王,后来是常达,现在,终于轮到了龙椅之上的嘉庆帝。
  京中早已流言纷起,说定王已经派人出城,动员了山海关外十几万精兵;摄政王亦已经派人奔赴京郊军营,储蓄粮草,磨刃拭戈,蓄势待发。城中物价逐日飞涨,菜市中近已无货可售,人人囤粮自用,有钱有势的,已经携家带口,匆匆南下。
  人人恐慌,人人自危。
  前些日子,定王又在自己府中遭了刺杀,眼下定王将反的传言已经满京疯传。
  在这节骨眼上,紫宸殿又出了事。
  一山二虎之局,嘉庆帝虽是最弱,却最关键。谁敢妄动嘉庆帝,首先便成了乱臣贼子,背弃正统,失了民心。一张龙椅,是两头老虎最后一层顾忌,和睦共处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如今,这层窗户纸,终于要破了。
  双方再也不必相敬如宾。
  当真要出事了,真要乱了,大难临头了。
  南琼霜伏在床边掩面痛哭,听着嘉庆帝哀嚎,心里也寒凉一片。
  要她收网的令竟还没有下来!难道非要拖到常李双方撕破脸皮,她才能脱身吗?
  顾怀瑾身份如此敏感,又如何自处,如何脱身?!
  未来太渺茫,她仿佛在钢丝上悬步,被逼着往前,不敢深想。
  她今日——是必须候在紫宸殿里的。那伙刺客,谁知道是否还潜藏在宫中?若骤然又杀出来,若是得了手,她这差事也不必办了,常李双方恐怕早已有所准备,紫禁城惊变,就在今夜!
  可是——
  她忽然又想起灯阵之中,嘉庆帝和摄政王并肩同行的模样。
  相似的身量,相似的气度,如出一辙地负着手。一个明黄,一个杏黄,四面华光炫目,照得两种黄色相差甚微,难以分辨。
  四面又全罩着朦朦胧胧的阻风纱。
  刺客放箭那一瞬,嘉庆帝刚好走入了死路,两人一齐回转了身。
  并且——
  摄政王居右。
  嘉庆帝为了讨好他,将自己的位子,让给了李玄白。
  南琼霜脑子里一瞬电光石火。
  那刺客,非是想杀嘉庆帝。
  冷箭真正所向,另有其人。
  她身上骤然爬上一层窸窣的鸡皮疙瘩,毛骨悚然,冷麻全身。
  缓缓抬起脸,往大殿之中遥望,隔着床帏,那人的桀骜轮廓混混吞吞,却仿佛浑然不觉,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他是真没品出这一层,还是心如明镜,不以为意?
  眼前忽然放了一只脉枕,恰恰好好地截了她视线。
  她循之一望。
  顾怀瑾面沉如水,将银针在锦布上一根根排开,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慢条斯理,仿佛半点情绪也无,心平气和。
  南琼霜却鬼使神差地领会了他的深意。
  他吃醋。
  这时候吃什么醋。
  她叹了一声,环视一圈。王茂行唉声叹气地捋须转圈
  ,嘉庆帝陷在软枕里哀哀嚎啕,毛琳妍趴在另一侧床边,哭得金锦床单都洇湿了,李玄白怡然自得地在殿中品酒。
  她坦然望着方才望着的原处,一只手依旧捻着帕子拭泪,一只手缓缓滑上了那块放银针的锦布。
  顾怀瑾手上动作顿了一瞬,缚着黑绸的脸,依旧朝着嘉庆帝。
  另一只手,却若无其事地,搁在了那块锦布上。
  两人的小手指堪堪隔着两寸。
  两人的小手指都空空勾着。
  牵一牵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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