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南琼霜听了这名字,当即认真瞧她。
孙汾口中那个赎过了身、如今在宫中侍奉的同僚。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李慎舒四十上下,是极沉稳和蔼的长相,时时带点妥帖有分寸的笑,既守礼,又不卑不亢,说话时,字吐得和缓又坚定,连耳朵底下的小坠子都不会动一动。
谁瞧,都看得出是宫里有资历的大宫女。
“摄政王下旨放太妃娘娘出静思轩,请太妃搬去钟粹宫。尚宫局特派了奴婢为娘娘贴身服侍数日,替娘娘梳洗更衣。”
“放了太妃?那我……”
李慎舒对上她希冀目光,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神,朝她垂首行礼。
南琼霜心里一瞬了然,冷嗤一声。
连常太妃都放了,竟然还要关着她!
她翻个白眼,回身一看,李慎舒已经走去太妃身边,恭恭敬敬地弯着身子同她说话。
她越看心中越烦闷,一转身,自己去窗下坐着去了。
这一服侍,就是好些天。
常太妃原本该搬去钟粹宫,可钟粹宫已是多年无人居住,若要住人,还需拾掇些日子,故而这些天,太妃依然住在静思轩。
南琼霜日日看着李慎舒前前后后地伺候着常太妃,那多年不再梳妆的人,得了人照料,鬓发也精致了,脸上也光洁了,一日日地容光焕发起来,又想到自己连两个婢女都在菡萏宫住着,她自己却孤身一人被发派了这地方,心头的火每日愈起。
又一日,她实在憋得太心烦,去了太妃跟前坐。
李慎舒正在太妃身侧恭敬侍立,见了她,屈膝行了礼。
她问:“太妃这些日子还好么?”
本是问的李慎舒。可是未等李慎舒答话,那往日神色呆滞的人,竟然动了动眼珠:
“你是晔儿的女人?”
南琼霜一怔:“是。”
这些日子,许是有了一线出冷宫的希望,太妃的疯症竟然好转了些许。
太妃:“晔儿还好么?”
“皇上……皇上身体尚安。”
“尚安。”太妃轻蔑笑了一下,挑眉问她,“你是哪一世家所出?”
她垂了头道:“清河谢氏。”
“原来是与那谢兰依同出一门。”太妃笑,“既然如此,也少诓我了。我们常家世代有癔症,你一个谢氏女,是否整日盼着我的晔儿死?”
她微笑而和善地如此说。
南琼霜听得一愣:“您……”
“我问你!你整日守在我的晔儿身边,是否天天盼着我的晔儿死!”
她那双眼睛,与前些日子不同,倒是不浑浊也不疯癫了,是一种清醒的怨戾。
恐怕谢氏与常氏当真结了仇。谢贵妃之死,常太妃当真脱不得干系。
李慎舒急道:“珍妃娘娘,太妃身体抱恙,您还是……”
南琼霜起了身。
刚欲回她自己的地方,静思轩紧闭的门忽而又开了,吴顺弓着身子往里进,见了她,格外热络:
“娘娘。娘娘!”
她一见是吴顺,便知所为何事。
她笑:“摄政王打算放我出去了?”
吴顺行礼行得头及地:“摄政王刚才说,已经禁足娘娘数日,想来娘娘这些日子,定有所悔悟。只要您情真意切地写封反省书,摄政王看了感动,就能放了您!”
反省。
南琼霜冷笑一声。
反省?她有什么好反省?她同李玄白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她都敢认。
要捂着消息的是他,禁足她的是他,连最后一面都不准她去见的也是他,把她打入冷宫的也是他!倒要她认错?
她踢着吴顺的屁股,把他踹得蹦着跳出去:
“滚!有本事叫摄政王就如此关着我!”
——反正嘉庆帝身边,常达已经安插了毛琳妍。她这颗皇上身边,摄政王阵营的棋子,到底要不要,叫他自己掂量着办吧。
两日后,吴顺低眉顺眼地进来,对她说:
“过些日子,为贺常太妃出静思轩,宫里头要大办酒宴。喜庆日子将近,摄政王有旨,还请娘娘回您的菡萏宫吧。”
回了菡萏宫,消停了两天。
顾怀瑾一直未进宫。据说,是一直在府中调养。
日子一晃,就到了宫宴当日。
嘉庆帝盼常太妃出冷宫,已经盼了多年,如今终于如愿,特意下令将宫宴安排在乾和宫,以示重视。
南琼霜因着心中一直盼着见顾怀瑾,去乾和宫去得格外早。
到了乾和宫外,尚未到入席的时辰,一众廷臣在殿外恭肃候着。
早到的嫔妃们不愿在殿门口干等,大多三三两两地在御花园内散步解闷。
她不愿去人多处,又想起两人时隔五年再相见的那一回,是在御花园的荷花池边,鬼使神差地又去了荷花池。
荷花池旁,杨柳依依。
却没有她想见的人。
她四面环望了一圈,半点熟悉的影子也没见到,心里烦闷,绕着池边瞎走。
荷花池旁,便是一座假山。
她想清静些,叫清涟远香二人留在外头,自己进了假山中,手里捻着帕子,百无聊赖地一路摸着山上的太湖石。
一边走,一边发呆,却忽然听得山石背后的声音:
“大哥,你前些日子领命去关外练兵,感觉如何?那些军士可还服你?”
“那是自然。像我,自小跟着咱爹练兵的,我多大岁数,咱们常家军就多大岁数!这些年来我跟着咱爹马上征战,杀敌也有二十年了,年纪虽轻,老将!谁敢不服?”
一面说,一面拍胸脯。
自得而自大的声音,带点醉醺醺的油腻的鼻音。常忠。
她当即缩在山石背后,藏起身影。
“是是是,常少将军真是咱们军中宿将,若要以战功排序,定王第一,第二定然是您!想当年铁马邑一战……”
熟悉的声音,紧赶着应和。徐卫。
“嗨,铁马邑,那都不用提。说最近的,前些日子京中……那人出了事,京中稍微一动,咱爹就派了我去山海关外练兵。若无我,咱爹能放心在京中观察局势吗?”
“那是自然。不知当日爹爹要您去关外,怎么跟您说的?”此人应是常忠的弟弟常平。
“咱爹说,我常忠‘志勇性刚,有吾余风’。去山海关外领兵,他唯信得过我,也只能交给我。”
一阵呵呵的得意的笑。
所谓“去山海关外领兵”,应是指顾怀瑾割腕后,各方各自做准备,常达派了常忠去山海关外待命。
“那是自然,少将军!常家军早晚都要传到你手。何止常家军!倘若日后……”
说到这,徐卫不说了。
那意思,她明白。——倘若日后,定王夺了皇位,皇位,也得传给他常忠。
果然,常平不说话了。
父辈遗产,往往引得兄弟阋墙。
常平却道:
“平一向笨拙,不得父亲欢心,只恨自己虽有个常字的姓,却无常家的勇。往后大哥练兵,能否带带我?平绝无与大哥相争之意,只是,想学些本事!”
常忠一阵大笑:
“好兄弟,那是自然!自家人,若还避着自家人,唧唧歪歪,小肚鸡肠,岂非叫人耻笑!”
山石背后,和睦融洽。
南琼霜却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常家军、定王府、福余三卫。也许未来还有把龙椅。
这些东西,这个常平,是真打算拱手相让?
何况,他那些话——
无半分顶撞之意,字字都在夸,句句都在捧。然而,又实打实地要到了东西。
说这么好听的话,究竟是心里的话也好听,还是打着点别的算盘?
她拈着帕子掩去唇边一点窃笑,信手刮着身侧的太湖石,转过一个弯。
一抬头,刚刚好好与常忠一行人对上。
她怔了片刻,勉强挂起一点和善笑意。
对面三人一齐行礼:“给珍妃娘娘请安。”
她笑得全然事不关己,一派天真自然地道:“常少将军几个,也在御花园内散心?”
对面,常忠自是众星捧月,站在正中。身侧两人,徐卫行着礼不敢抬眼,常平乍一望她,见她在碧绿丝绦底下温柔浅笑,心里突地一跳,吓得撤了一步。
常忠望着她,脸上一副呆滞神色,已经不知天地为何物。
常忠没说话,其余二人也不敢开口。
南琼霜好意提醒:“少将军?”
常忠不应,涎水几乎从嘴角淌下来。
她再道:“少将军?”
“诶,娘娘,娘娘。”回过神来,他已是满面燥红,人中很快出了汗,油亮油亮的,“娘娘……上回见面,还是笑乐园中呢。久未见您,您贵体可安?”
大概整个洛京都知道她被摄政王软禁了吧。这常忠,已是不知说什么好。
她含着笑:“尚可。您正要往乾和殿去?”赶快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