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南琼霜:“看好了,万不能让他给我跑了。”手一抬,朝哀嚎声源头远远眺望:“去紫宸殿。”
  紫宸殿里亦是灯火通明。
  殿外已是一片慌乱无序。
  宫人们手持宫灯,在殿前列行守着,大开的殿门之内,宫女们鱼贯出入,一碗碗棕黑的汤药被慌里慌张地端进去,西域进贡的最好的安神香被捆成小臂粗的一把,系着黄丝带呈进殿内。
  殿内,惨呼哀叫声不绝于耳,间还有毛琳妍失态的啼哭。
  南琼霜在殿外立了一瞬,便觉里头形势大约不好,嘉庆帝闹得太厉害,恐怕这回病发得严重。
  嚎得这么瘆人,恐怕顾怀瑾和王茂行都得连夜入宫。
  四下里一望,却觉得不大对劲。
  忙忙活活的,唯有一些宫人。皇上嚎得这么惨,别说顾怀瑾,御医都哪去了?
  她无暇细想,提着裙摆便要往内走。
  忽然又顿住脚步,回身一望。
  吴顺正被她宫里太监扭剪着双手,动弹不得,口里塞着七八方帕子,呜呜呀呀地说不了话。
  她扫了一眼那制着吴顺的太监,轻声道,“放了吴公公吧。”
  那太监不明就里,不敢违背,迟疑着松了手。
  吴顺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大汗淋漓地呼哧带喘,汗从太阳穴成条淌下:“娘娘……”
  “回去告诉表兄,我没有听他的话。”她半回过身子,唯留一点侧首的眸光分给他,“倘若他要怪,怪德音便是。倘若他不准德音侍疾,非要他亲自来紫宸殿,德音才肯走。不然,德音是不肯置皇上于不顾的。”
  说完,她提着裙摆径自往紫宸殿内去,头也不回,“去吧,对表兄说吧。”
  她的声音,散在紫宸殿痛苦的号叫和温柔的夜风里。
  吴顺不敢耽误,撒开步子扭着胯,火急火燎地往大明宫狂奔。
  远香清涟二人随在南琼霜身后,并不懂她究竟是何意,彼此忧心忡忡地对视一眼。
  南琼霜神色纹丝不动,从容跨过了门槛。
  把吴顺放回去,也是因为她忌惮李玄白的脾气。
  面对摄政王,小事尽可有商有量。但他再三下过的令,硬碰硬,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不能同李玄白对着干。
  亦不能乖乖听话,回菡萏宫。
  阳奉阴违,先斩后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反正她斩了,他那头早晚也有人奏给他,不如由她来奏,以示悔改服软之意。
  但求他日后往她身上打板子,能念着她这份自首之心。
  她沉默无言地过了紫宸殿的玛瑙珠帘,殿内苦药味扑鼻而来,涩得人心里发闷。
  她一路朝金黄纱幔的龙床缓行过去。
  层层叠叠的缀着金片的床幔中,一个人影凄凉卧在正中,周围锦枕龙衾暄软得仿佛云团,他陷在中间,几乎压得厚厚的衾被翘起来。
  人太憔悴,枕衾太繁丽,衬得他像夹在其中的干瘪的枣核。
  毛琳妍坐在龙床边缘,身子跪伏到嘉庆帝枕边,正哀哀啼哭。
  金幔中的人已经虚弱得声嘶,唯有一声一声的呢喃:“德音……德音……”
  她心里一凛,急急奔去,撩开床幔时已经落了泪,“皇上……”
  嘉庆帝听见她的声音,勉强睁开一丝眼缝,黢黑的眼圈,朝她伸出一只手:“德音,救我……”
  “皇上,皇上,臣妾来了……”她心中笑,男人就是爱大惊小怪,不过是头痛,一面泪落如滚珠,“臣妾来迟了……您今日怎么发作得这么严重……”
  “朕……朕……心中郁结啊!”嘉庆帝头歪在枕上,眼缝一开,竟哗哗淌出一条小溪般的泪,“你可知外头出了什么事!今日……”
  话未等出口,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咳得他几乎在床上打挺。
  她正急着问,毛琳妍一阵大叫将她挤去一旁,嗷嗷嚎哭,似乎誓要比嘉庆帝的号叫更凄惨,以证忠心。
  “皇上!您这嗓子已经哑成这样,旁的事情,您就先别想了!还是经管好自己的身子骨要紧……”
  “外头出了什么事,皇上?”她含着泪绞帕子,“您可别吓我。您今夜……”
  今夜已经十分反常。嘉庆帝病发至此,紫宸殿内竟然只有一个可怜兮兮的赵太医。从前皇上一发病,乌泱泱跪一地御医大臣,今日,这些人都哪去了?
  王茂行也不在。顾怀瑾亦没来。
  顾怀瑾的无量心法刚好可缓解嘉庆帝的头痛,这疯子素日就依赖他,这时候,怎么不召他进宫?
  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个最坏的猜想。
  她不敢深想,哽着脖子将那念头吞进胃里,心脏狂跳。
  龙床上,嘉庆帝眼皮发乌,眼下青黑,恍恍惚惚抬起一点眼皮,满头大汗。
  吐着字,眼睑里一根莹莹泪光,往下流淌。
  他嚎哭道:“德音,顾先生自戕了!”
  第158章
  南琼霜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出来,也什么都听不见了。
  只听见自己轻轻呼吸。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良久,丝绸罩子里的灯火跳动一瞬。
  映得她忧郁面孔,一半清醒,一半迷茫。
  她眨眨眼,只觉得虽然有光,但不够亮。万物隐在幽黑的夜色里,万物一样迷茫。
  她倒还平静,冷静而自持地轻声问:
  “顾府那边……有人去了?”
  嘉庆帝:“御医们都在顾府呢。王相也去了。朕下了口谕,务必将先生救回来,不计任何代价!先生是朕肱股之臣……”忽地又呲着牙抱起头来,“好痛……朕头痛啊……朕头痛……”
  “救回来”。
  人还没死。
  她抖着身子喘息,又把所有战栗全压下去。
  毛琳妍急急推开她,下去抚嘉庆帝的脸:“皇上,您歇歇,旁的事您先别想了,您歇歇。会有办法的……”
  南琼霜吸了吸鼻子,方才熟稔落着泪的人,忽然一颗眼泪也不掉了,只是张着口微微喘气。
  不知不觉,耳边叮一声耳鸣,全身的血咆哮着涌进大脑,冲得她眼前一片漆黑,她跌跌撞撞地摸了张椅子,仓皇坐下,勉强呼吸。
  连双手都麻痹了,头晕目眩。
  又是这样。
  她没有
  杀他,他就自杀。这个人——
  他早就有这种念头的。
  是她疏忽了。
  为什么没早一点想到?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在皇上的寝宫里,当着皇上的面,为有私情的男人落泪,心里猛然一激灵,腾地一下弹起来,两步就要软倒在嘉庆帝床侧——既然是宫妃,倒也得倒在皇上的床边——忽然却听见殿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在这干什么。”
  李玄白依旧穿着他那一身闲适的丝缎寝衣,不紧不慢,自朦朦胧胧的金色纱幔后踱出来。
  望着她,一双恣肆狐狸眼,狠狠压在剑眉底下,威慑迫人,狠厉不善。
  他何曾用这种眼神瞧过她。
  他今日是真动了怒。
  她明知该服软,还是一点一点支撑着膝盖,强自扶着床站起来,一双眼,凄而怒,眼底蓄着两汪执拗的水光,一字一字:
  “这就是为什么你不准我来紫宸殿。”
  烛火无声跳动。
  李玄白挑着眉梢,嗤笑一声。
  那一声,他笑得太轻,叫她感觉她所有的感受在他那里,也不过是一些轻如鸿毛之物,当即心中一片冰雪。
  就算这男人爱她,他也未必在乎她。
  她怎么会期望他照顾她的感受。他这人与顾怀瑾不同,倒与她像绝——即便她爱顾怀瑾,她在乎过顾怀瑾的感受吗?
  李玄白或许爱她,但不在乎她的感受。
  他们当真相像。
  如今,再在李玄白身上吃亏,她也唯有一点恶有恶报的自嘲,偏开眼,只是笑。
  “本王不准你来紫宸殿,是知道皇上今日发作得厉害。你眼皮子浅,见了受不了。”
  他居高临下,嗓音缓怠。
  南琼霜瘫坐在地上,无力支撑,抬起脸来看他。
  他那双眼睛,平静淡漠,望着她含悲,半点动容也没有。
  她却电光火石般,悟了他话中之意。
  ——那是当着嘉庆帝和毛琳妍,有意为她圆场的一句话。
  她一瞬愕然,匆匆回过头去望着床幔之内,只见毛琳妍一双眼,正不动声色地在她面上打量。
  两人对视一瞬,毛琳妍若无其事地偏开眼。
  她心中后怕。
  是她失态了,竟然在紫宸殿内为了顾怀瑾两腿发软,泪眼滂沱。
  他动了怒,还是下意识帮她遮掩。
  可是。
  他要走出宫令牌,不准她来紫宸殿,又是为何。
  是有意捂住消息,不准她知道?
  南琼霜再感恩他替她圆场,也咬着牙不愿看他,闭了闭眼,扶着床边,再度站起了身,哀哀朝床幔中的人含泪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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