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他病发一般想起了那金铃。
  金铃的声音,自那一夜以来,久久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昼也响,夜也响,清醒时也响,做梦时也响,碎碎泠泠,叮叮当当,伴着她一声一声缠绵的告饶哀呼——
  怀瑾——怀瑾——怀瑾……
  他受不了,焦渴燥热,连连喘着,解开了腰带。
  仙女湖舟上那一夜,快彻心扉,酣畅欲死,他浑身骨头都酥得仿佛被虫蛀空,轻轻一动,稀里哗啦地往下流碎末。
  他日日夜夜、反反复复地回想。
  那晚太傲慢,憋着一股火起身走了,眼下才知悔恨。当时不肯多要几次,现在再想,又有谁可怜你?她那般有主意的个性,怎会由你胡来?
  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这一生,最痛苦和最欢愉,全是她给的。蚀骨之爱和锥心之痛,自厌之渊和快感之巅,全都凭依于她一己一身。她想抽身而退,或许是想成全他,可是,哪里有那么容易,她早已是动动手指就能令他痛的一个人。
  他五指收紧,学着她往常的方式推拿,又无可奈何地发现,他这东西,早被她惯坏了。
  想同她翻脸,却发现,他自己的一部分不肯认他。
  他无可奈何仰在枕上,拿过她的衣裳覆在鼻尖,手上攥得那衣裳一团凌乱,一面抚摸下去,急切安抚。
  半阖着眸子,他迷醉地、恍惚地想。
  小心些,别弄到她衣裳上了。
  睡得晚,醒得却早。今晨不知什么时候才合了眼,到了寅时,鸡还没叫,他又惊醒了。
  天色漆黑,毫无睡意。
  他早早起身更衣,打算入宫。
  嘉庆帝是不上早朝的,素来晏起贪睡。不等到嘉庆帝起身,他不论如何没有由头见她。
  他算着时辰,捱着时辰等,头脑又重又涨,仿佛塞满了泡了水的棉花。
  生生熬到巳时。
  他终于得以入了宫。
  一路阳光晴好,可惜再好的太阳晒在他身上,也同他没关系,他浑身发冷,候在紫宸殿外,叫守在门口的王让往里通报。
  王让抬眼皮,小心瞧了他一眼,吓得往后撤了半只脚。
  他冷声问:“怎么?”
  王让哈腰:“哎唷,先生昨晚是否没睡好啊?您瞧您这脸色,得小心自个儿身子啊。”
  他不耐:“少废话。滚进去通报。”
  王让似有为难:“先生,珍妃娘娘在里边儿呢。”
  昨日两人一场不快,珍妃娘娘落着泪一跺脚走了,今日便传得阖宫皆知。娘娘与先生皆是皇上跟前儿最最要紧的人,这两人看不对眼,谁敢叫两人往一块凑?
  顾怀瑾只一挑眉:“那又如何?难道女色在侧,皇上便要将太妃之事置之一旁?滚进去。”
  王让不敢忤逆,连声应着去了。
  他站在门外,不自觉地摇摇晃晃,堪堪撑着墙,稳住身形。
  来见她干什么。就算见了她,还能说什么。说什么能有用,还有机会说吗。
  他不知道。所有的一切,他都没想好,浑浑噩噩地就来了。
  不知道怎么办,就先来见见她。
  看一眼也好。
  不多时,王让拨开殿门前的玛瑙珠帘,躬身相请:“先生,皇上要您进去哪。”
  紫宸殿内,她正和嘉庆帝相对而坐,桌
  上一盘棋,黑白交杀,错杂纷乱。
  她今日一袭天水蓝的外裳,孔雀蓝绣花长裙,臂间一根景泰蓝丝缎披帛。深深浅浅的蓝迤逦在地上,瀑布般的青丝垂挂着金丝珠链,明灭着没入发间。
  面朝着棋盘,捻着棋子,犹自不动。
  他知道是她,也知道她知道是他。
  但她不回头。
  蓝色真衬她。
  顾怀瑾吞咽了一下,走去她身侧不远处站定。
  并未贴近半分,身上已经噼啪过了电,一直麻到腰身之下。
  他强稳心神。
  “顾某给皇上请安。”
  南琼霜背对着他垂首坐着,指尖搓着枚白子,搓得心烦意乱。
  不知为何,他只要在她身旁一站,她整个人便被他波及,仿佛他是个要将一切卷入的漩涡,她轻轻碰个边,就逃不开。
  他昨日还没事找事,当着皇上的面讽她来着。
  一想起昨日的事,她便气,低头一看,她的发丝在殿内的过堂风中轻轻摇着,并且似乎——是往他的方向招摇的。
  她心里一惊,啪一声把那白子丢入棋盒。
  嘉庆帝看了她一眼,抬手叫顾怀瑾起身,对她道:“珍妃,见了顾先生,连句话也没有?先生是朕敬仰依赖之人,连朕都不敢失礼,你怎么这样没规矩。”
  南琼霜一凛,心知是昨日得罪了顾怀瑾,嘉庆帝怕他撂下挑子不干,上赶着笼络他,遂缓缓起身,转过来微微一拜:
  “顾先生。”
  虽则是彼此相对,可是不情也不愿,头也不抬眼也不睁,仿佛连瞧他一眼都懒得瞧。
  他隔着绸带,静静望着她。
  她固执地不肯抬眼对视。
  顾怀瑾忽而觉得这一切很荒唐。
  嘉庆帝为她不肯问安而斥她,他哪里知道,他们两个人,是谁巴巴地来求。
  他来求了,她肯赦吗?
  声名煊赫的人低三下四,福身行礼的人高高在上。
  没人知道他在她面前穷途末路。
  他喉结滚动:“娘娘不必多礼。顾某一介微身,娘娘乃一宫之主,顾某怎么好受娘娘的礼,皇上言重了。”
  “是臣妾的不是。”她终于还是没看他一眼便转回身去,朝着嘉庆帝行了个规整的全礼,话说得利索:
  “昨日同先生起争执,是臣妾一过;负气离去,是为二过;打了把名贵琵琶又弃之不用,奢靡无度,是为三过。臣妾知错。方才求皇上引戏班入京一事,请皇上万勿入耳。臣妾自知有愧,不敢奢求。”
  说完,含着眼泪又行了一回礼,捻着帕子拭泪:“臣妾回菡萏宫思过去,请容臣妾告退。”
  嘉庆帝听她低声下气一番话,心内欣慰,挥手将她斥下。
  他期待又满意地望向顾怀瑾。
  顾怀瑾面色更加苍白几分。
  他不明就里,心中惶恐:“先生……”
  顾怀瑾背对着她。即便他背着身,蒙着绸带,他仍是知道,她视他不见,擦肩而过,一路往殿门口缓行。两人越来越远,她的香气越来越飘渺,她出去了,云淡风轻。
  顾怀瑾强撑着身形,只庆幸今日入宫缚了绸带,泪全兜在绸子里。
  无情无义的狠心的人。
  *
  南琼霜今日到紫宸殿来,原是为了央嘉庆帝请彩庆班进宫唱戏。
  没想到,才说了两句,就碰见了那人。
  昨日他才给她扣了浪费无度的高帽,她不必提,也知道当着他的面,彩庆班是定然进不了宫,于是干脆不提了,脱身出来。
  她径直去了大明宫。
  李玄白刚刚下朝,朝服未更,坐在殿内忙里偷闲喝了盏茶,刚打开折子,便见吴顺引了她进殿。
  见了她,他饶有兴致挑挑眉毛:“怎么,听说昨日你被那姓顾的气哭了?”
  南琼霜懒懒朝吴顺瞄了一眼。李玄白当即会意,挥手叫他下去。
  她没好气地落了座:“我也不知他什么毛病。”
  “究竟是怎么了。”他笑着翻折子,“你并非眼皮子浅的人,他也并非牙尖嘴利之徒,怎么会为了把紫檀琵琶,当着皇上的面,一个怒斥,一个痛哭。”
  她不说话,手里执一柄红鲤纨扇,心烦地扇着。
  他意味深长地笑问:“当真交恶到了这地步,连在皇上面前,都忍不了?”
  她登时知道他在试探什么,借坡下驴,将纨扇劈手砸在桌上:“你也不听听他昨日说的什么话!从无量山上下来,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下山愈久,看我就愈不顺眼,‘放过’二字,可是他亲口说的,如今又来找事!”
  李玄白一阵笑。
  她倾身过去:“你说他到底发的什么疯?我不过是玩了两日琵琶,没学成,放进了库房罢了——他这也要挑理!当着皇上的面,说要行节俭之风,一字一字跟我说要扣六宫的月银,人话?!”
  李玄白端着茶盏啜了一口,被她逗得笑了,呛了两声,以拳头抵着唇。
  “许是五年没见你,以为你已死,再见面,乐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想计较。可是,见你一日日还活着,活的还挺好,复又开始不平。”
  她翻了个恶狠狠的白眼。
  李玄白笑着理毛笔的毛,“无妨,银子不够从我大明宫支。他欺负你,难道我会容他?”
  她等的就是李玄白这句话。
  “表兄,求你件事。”
  李玄白从黄澄澄的折子堆里抬起头来。
  南琼霜坐在对面,带点狡黠,欲言又止,笑吟吟地用食指绕着头发。
  她这副居心不良又拿腔作调的模样,李玄白熟悉。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