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等到王府门口的门卫搜过了她的身,记下她的名姓,便与在王府门口对着常忠抛媚眼的公孙红心领神会地一道向前,尾随她,入了一间无人的窄室。
门一合,室内黯淡的日光下,灰秃秃的榻上,摊着一条了不得的裙子。
凝脂白的蝉纱裙,慕云紫的撒花羽裳外披,层层叠叠的纱错落垂掩,缥缈似雾。羽裳外披上,织着片片金屑,落花刺绣白雪一般纷纷,里头的裙摆,不知是用什么材质所织,但见一片细闪跃动,仿佛雪光。
便是这般陋而旧的暗室,光线昏昧,这裙子竟也琼光四射,华贵逼人。
南琼霜有点哭笑不得,走去捻着那裙子:“我一条裙子,你怎么这般出力。”
“你弹得太差,穿得再寒碜些,我便是想叫你夺魁,也怕底下人不答应。”公孙红喜滋滋拨着自己耳坠,“何况,我同定王说,想要两条裙子,人家也不肯给我差的呀。”
南琼霜笑了一声,不欲坏她兴致。
“先上妆打扮,过会我再给你拿条璎珞过来。璎珞同眉心坠,你要哪个?”
“随便。”
梳妆打扮是公孙红的爱好,不论是打扮自己,还是打扮别人。
公孙红转身出门,扒着门边丢给她一个飞吻:“今儿定王有贵客来呢,一会,我来替你化。”
南琼霜将面纱除去,解下肩上麻褐色的披风:“贵客?”
窄室外头,奴才们有条不紊忙碌着,轻手利脚在金丝楠木殿里里外外跑上跑下。
大殿之内,彩灯花饰早已垂挂完毕,一派花团锦簇富丽堂皇。高台平整光洁立在大殿正中,前头数十张圆木桌,上百张高背椅,桌桌备茶、瓜果、饴糖、糕点。
常达一向奢侈招摇,嗜脸面如命,今日琵琶大会在整个洛京都贴出了告示,必是拿出最好的东西,做最上上的招待,以求洛京遍传定王好客、王府气派之名。
一楼是京城之内稍微有头有脸之人的坐席。初露风头的才子、欲求赏识的谋士、京中有名的雅士、结交广阔的商贾,俱被安置在一楼。
二楼,则是整个齐宋都叫得出名号的达官贵人,譬如宰相王茂行之孙、纨绔子弟李景泰。
这些贵人,得以在二楼独享一张圆桌,向下俯视观赛。
雅室,却仅有一个。
玛瑙珠帘彼此相碰,雅室之内茶香袅袅,日光自雕窗一格一格筛进室内,映得茶水的热汽腾卷着向上。
杀伐无常、煞气逼人、跺跺脚整个洛京都要震一震的定王常达,亲自替面前人斟了盏茶,恭敬颔首:“您请。”
常达对面,一截鸦黑袖摆被一人敛起,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从容将那盏茶接过。
“可还能入口?”常达恭恭敬敬道,“顾先生。”
第149章
顾怀瑾呷了口茶,淡道:“尚可。”
“今年清明新产的君山银针。”常达抓着茶盏吸了一口,口中啧啧,“本是贡茶。可惜今岁所产不多,本王又格外偏好此茶,遂截了朝廷贡物史,尽数由定王府包下了,皇宫之中是没有的。”
顾怀瑾晓得他言外之意,不欲在小事上纠缠,置之一笑。
“听闻顾先生一向不喜热闹,以琵琶大会之名相邀,多有唐突。”常达又殷勤替他将茶斟满,“鄙王乃是粗人一个,不懂名士雅兴,也就只能拿这些次品待客了。”
“您太谦虚了。”顾怀瑾敷衍着应,无所用心地往底下看着。
楼下,宾客满堂,几十张圆桌俱坐得满满当当,一齐抬头朝台上望着。人人锦衣华冠,玉带金刀,便是尚且无人赏识的落魄士人,亦穿了最体面气派的衣裳来。奴才们端茶奉水穿行于其间,宾客们谈笑风生,彼此结交恭维,一时热闹非凡。
台上尚且无人。一面山水花鸟锦屏立在台上,算作背景,丝竹管弦声自屏风后悠悠奏着,台上以宝瓶鲜花置景,一盆一盆芍药牡丹沿高台四周摆放,一片鲜妍繁华。
“今日琵琶大会,来的俱是京中闻名的琵琶高手。顾先生若不嫌弃,可多留些时辰,看最后是谁人夺魁。”
顾怀瑾倚在栏杆上,啜着茶,未接话。
他今日来常达府,乃是因定王几次三番相邀、嘉庆帝几次三番相求,并无什么听琵琶的雅兴。如今,他厌世亦厌人。
“定王今日邀顾某造访,所为何事,不妨开门见山吧。”
常达一笑。这位名头极大的国师先生,不喜说废话打官腔,亦不会留情面陪人兜圈子。
“顾先生直爽。本王一介武夫,一向不懂如何同花言巧语之辈相处,今日见了顾先生,有一见如故之感啊。”
顾怀瑾闻言,曲着手肘搭在栏杆上,靠着椅背懒怠笑了笑。
“今日请顾先生前来,是想问问您,小妹幽禁于静思轩一事,皇上意下如何。”
嘉庆帝的态度已经何其明显,常达如此问,不过是问他顾怀瑾的意思。
“皇上难舍其母,几次三番要顾某想法子将太妃放出来。顾某见之动容,愿为皇上驱驰。”
常达心下松了口气,脸上茸茸胡须随着颊肉动了动,笑着,“难为顾先生为小妹费心。不知顾先生……”
话未完,雅室珠帘忽然被人捞起,进来一个毕恭毕敬的奴才,手中端着个木托盘,托盘之中,一顶月牙白祥云纹宝饰锦帽。
“大人,您前些日子从锦绣阁定制的帽子。今日做好了,给您送来。”
“狗奴才!”常达眼睛一瞪,“本王正同顾先生谈事呢,不长眼睛的东西!”
那奴才登时头伏得更低,后颈上起了一层凉凉的汗:“您说过,要奴才们做完尽快给您送来……奴才们……”
“狗脑子,难道是本王叫你没深没浅?!没眼界的东西!”说着,劈手将木托盘扯在手中,锦帽往自己头上一戴,举着托盘劈头盖脸地往那奴才脸上砸,“滚出去!”
木托盘顷刻被砸得从中破开,劈为两半,那奴才滚在地上一时起不了身,诶哟诶哟哼哼着,又想多殷勤表现,跪在地上将木屑一一捡起。
没想到,捡到常达脚下,又被他一脚踹在肩上,“还不快滚!来人!打杀了!”
奴才立时抬起头来:“大人!大人您行行好,您饶小的一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大人……”
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武士,一人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将那人架走了。
那人的哭声渐渐远了。
顾怀瑾静静观赏着眼前的闹剧,毫无情绪,仿若没看见一般。
对面,常达将头上帽子正了正,对顾怀瑾道:“前些日子,在锦绣阁定的帽子,是京中最好的绣娘亲手所绣。不知顾先生看着,觉得如何?”
顾怀瑾似笑非笑,歪在太师椅中,散漫转着茶杯。
白帽子。
王上一个白字。
常达之意,昭然若揭。
他心中道,只是可惜那个奴才,想必是得了常达的令,特意要他在两人对谈时端了帽子进来。可惜,并未提前猜得常达之意,一味顺从听话,成了一座过河便拆的桥。
他叹息一声:“王爷,衣不裹素,冠不饰白。用月牙白的锦缎做帽子,想必是被那油嘴滑舌的卖衣郎骗了。”
常达笑意在脸上僵滞一瞬,眼珠子转了转,倏尔又翘着胡子笑开。
“是是是。本王最厌那花言巧语之辈!来人!”朝外一喝,“将锦绣阁中那卖衣郎给本王带进府来!本王找他算账!”
顾怀瑾心不在焉听着。
到底还要在他面前演多久啊。
当日,笑乐园内,他顺口一句“皇上需换个人辅政了”,不想,还真被人惦记上了。
又是君山银针,又是月白锦帽,又是打杀奴才伙计。
可惜,他顾怀瑾绝无向常之意,巴不得常李双方相斗,最好两败俱伤、同归于尽。
他又含了口茶,朝一楼高台上望去。
台上,大会已开始了,乐伎轮番上台弹奏,个个窈窕多姿。
他没兴趣,复又转回目光,听着常达自作聪明的试探。
忽然,余光瞥见,一楼屏风后,闪过一个暮山紫的影子。
他倏地坐直了身子,凭着栏杆朝下望。
常达见他一转散漫神色,十分在意的模样,忙拱手笑道:“今日这些妓子,顾先生若是相中了哪个,下了台,本王即刻给她赎了身
,送到先生府上去!银子定王府出!”
那一抹婀娜纤影,只在视野里闪了一瞬,便隐入死角之中,看不见了。
她只要在这,即便距他甚远,他心中还是挂了事,仿佛一根绳上忽然系了结,硌得他难受。
“顾先生。”
顾怀瑾未答。
“顾先生。”常达见他出神至此,心中纳罕,又唤了一声,跟着往一楼看去。
却不知他在看何人。
说到底,他蒙着眼,竟也能看得清吗?
“失礼。”顾怀瑾回身呷了口茶,“您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