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不远处,隐约有水波声传来。
她顿下脚步,凝神细听。
似乎不止是潺潺水声。
间杂着细微人声,大笑、拍桌、胡吹、碰杯之音。
她心中一惊,将挂在耳上的面纱再掖得紧了些,闪身躲入灌木的影里。
一面用传音入密唤:“雾刀,前面是谁?”
雾刀:“常忠跟他兄弟。”
“他兄弟?”
“一个唤作徐卫的,在常忠手底下做事。”
她眼睛眨了两下,仔细分辨黑夜里的人声。
“他们两个在醉仙亭内?”
“并非是醉仙亭内,醉仙亭离这还远着呢。你轻点,麻利点,从旁绕过去便是了,那俩人都醉了。”
常忠喝醉了?
男人一旦喝醉,即便是系紧了脖子的吊死鬼,嘴里也能吐出点东西来。她行刺多年,不知多少消息是从酒
盅里套出来的。
“两个人都醉了?”
“我瞧着,一个醉得深点,一个浅点。姑奶奶,您要干嘛?”
“谁深谁浅?”
“常忠深,徐卫浅。我的姑奶奶,你琢磨什么幺蛾子呢?”
“我去听听。”她当机立断改了方向,自灌木之中向两人方向潜伏过去,“你替我放哨。”
雾刀自从被她拿捏了大把柄,凡事都不敢再忤逆她,听话得跟条哈巴狗一般:“好嘞,好嘞。”
她猫着身子,敛住衣摆,悄无声息地自树丛枝叶之间蹚过去。
大老远的便一股酸臭的酒味。
彼此重叠遮掩的枝叶外,常忠徐卫两个俱喝得满脸通红,彼此拍着桌子叫嚣海吹,一面吹嘘,一面碰杯,偶尔相对着打酒嗝,牛叫一般。
她隔着面纱,还是用衣袖捂住了口鼻。
“要我说,我爹也太……他娘的偏心。我他妈替我姑说话,哎,只因那是我老子的妹妹,是你自个儿的妹妹!结果怎么着!替我姑说话,倒还成了错儿了!这他妈皇上赐给我爷仨的美女,送到府上了,我连个影儿都没见着!莫非我是狗娘生的?!”
“我的将军啊,你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大将军是想磨练你,看重你,才罚你。他待你严苛,是为日后将福余三卫传于你啊。”徐卫倾身压在石桌上,语重心长一句句劝,“少将军,您万勿怨恨定王。”
“福余三卫?福余三卫,我他妈还敢想吗?!”常忠手中竹箸啪一声拍在桌面上,差点将桌上的花生米震翻,“不都得背着我给那小子啊?女人也是,钱也是,兵权也是,我同你讲,若长子并非老子,而是那小子,封爵不给铁券,那老东西绝不会准!”
“少将军,您莫高声!”徐卫越听越怕,他喝得少些,总归比他清醒,慌忙四面环顾,“当心隔墙有耳!”
“怕什么,深更半夜。”常忠拍着肚腹笑起来,又打了个恶臭的酒嗝,“今儿晚上啊,他俩房中,不得消停!皇上赐的美女送来了,他爷俩儿哪有闲心在外逛啊!一会儿尿都撒不出来了!”
言毕,一阵捧腹大笑,对面徐卫听得简直遍体生寒,拱着拳求他住口。
“要我说,那些娘们儿,都……都不成。”常忠喝得鼻头通红,迷蒙着小眼睛拿筷子敲碗,“这些年来,我瞧着漂亮的小娘们儿,就……就俩。一个呢,是我爹房里的曲欢。再一个,就是那宫里头的……珍妃。艹,改日老子当皇上,一怀里抱俩,今儿搞这个,明儿艹那个!”
又一阵狂放大笑。
南琼霜骤然被人点了名讳,生出些荒诞之感。
“我的好将军!”徐卫仓惶站起身捂住他的嘴,“这话岂是能乱说的!将军喝醉了,可莫要在外吹风了,快回房歇息吧。”
“我没醉,我醉什么……我没醉!”口里逞强,声音却愈来愈微弱,末了咚一声栽倒在石桌面上,没声息了。
徐卫站直身子,浑身冷汗直冒,在夜风里吹了个透彻寒凉。
缓了许久,他终于叹息一声,收拾了桌上酒盏碗筷,搀扶着人事不省的常忠,栽栽歪歪地将他拖出桌椅,循着石桌旁小径走了。
她被树丛枝叶层叠遮掩的视野里,只余一张杯盘狼藉的石桌。
待到两人确已走远,南琼霜站起身。
常忠果然与她所想无异,色而贪。
色且贪之人,极宜利用。
不过,那个徐卫,似乎也有些问题。
南琼霜在泛着酒气酸味的风里泠然站着,风将她长发扬起些许,她眼眸里一片含霜映雪般的冷静。
他将常忠自灌木前边拖走时,有一样东西,她看得清清楚楚。
他别在腰间的,佩刀。
那佩刀的刀鞘,镶金嵌玉,镂花雕画,富贵奢侈,哪里是他这个品级的军士,用得起的。
可惜,夜色太深,那鞘上的纹饰,她未及看清。
她捋了捋鬓间碎发,叹了口气。
“雾刀,去醉仙亭。”
醉仙亭正在碧波湖畔。是时,银月如刀,高挂中天,夜幕一片青冥蓝色,清辉自上头迢迢洒落,拢在湖水上,映得湖面一片粼粼碎闪。
醉仙亭的剪影在夜里格外漆黑。亭中一个长发女子,发间一支金凤步摇,独自坐在石桌旁斟茶自酌。
身侧,一个高挑清隽、修长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面朝着湖水抱臂站着。逆着潋滟月色,瞧不清楚细节,只见得宽肩窄腰、腰细腿长,两条长腿,微微岔开,整个人如竹如松。
南琼霜步子立时一顿,不敢置信地眨眨眼睛,方才走近。
“我来迟了。”她道。
公孙红拿着茶杯转着玩,见她来了,笑弯了眼睛:“确实迟了。瞧瞧我给你找了谁来?”
湖面银光潺潺,来人闻言,缓慢旋过了脸。
南琼霜惊得怔在原地。
那人不说话,高马尾,半垂着眼帘。一双艳而威的凤眸,眼尾凌厉上勾,锋锐到近乎轻邪。
锋芒毕露,雌雄莫辨,淡淡一个回眸,已是气势逼人。
确实是她。
云瞒月。
公孙红笑:“你是什么来头,人家是什么来头,叫人家在这一番好等。还不快给人家道歉。”
“不必了。”云瞒月开掌一拦,兀自撩摆在石凳上坐下,“我同霜儿本也熟识。”
南琼霜立在亭子底下,半晌没说出话。
云瞒月,乃是与她同一批入往生门受训的幼童。当年百人大逃杀,唯有一人可以入选受训,她和这云瞒月在最后关头相逢,彼时她已是强弩之末中的强弩之末,浑身犹如一个濒临散架的破烂木器,而她,正杀得容光焕发,意犹未尽。
若不是那一年胭脂堂主相中了南琼霜的容貌心性,自高阶之上遥遥点了她的名,她便是再有手段骨气,也要死在这云瞒月手底下。
“你……”南琼霜心中不止是意外,几乎诧异到有些好笑,“就为了助我脱身,你把云瞒月都给我调了来?”
云瞒月乃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习武根苗,七杀之内,无人可匹,包括那以一当十的墨角。为了制住她,往生门独独为她配了三个教引——实则,也只能求个心安。
“不是助你脱身,是助我事成。”公孙红用茶氤氲的热气熏着脸,她不知打哪儿听说的,坚信热汽有益于养颜。
“门内给我的令,是蛰居洛京之中,何处需要,便来相助。”云瞒月朝她摊开手,引她入座,“故而,并无不可。”
南琼霜每回见了这尊女人身的杀神,心中都有些惴惴。杀神若是男人,便不足为惧,男人总有弱点。只是女人身的杀神——
清贵、俊朗,杀人不血刃、刀下不留情。
云瞒月虽奉于七杀,身上却有种类似攻心刺客的魅力——针对女人。
南琼霜有点局促,坐开了一点。
“如今夜已深了,正适合你们二人去踩探路线。当日琵琶大会在金丝楠木殿举行,届时我会首先发难,与她过上两招。数招之后,福余三卫必然出动,南琼霜便踩着二楼栏杆,旋身而出。你便在二楼窗户旁守着,见她飞来,抱着她冲出窗外,先去乌衣巷尽量将人甩开,待到跟着的人所剩无几,便上仙女湖。”
又对南琼霜道:“我在仙女湖替你们二人备了船只,舟头有一只白莲花灯。舟中有寻常衣衫,你入了船,即刻更衣熄灯。”
云瞒月:“我会在旁替你撑船,隐入游人之间。常达若搜遍了乌衣巷,仍然要封锁仙女湖,便循水路退避;若不封,便寻个无人处上岸,我护送你回宫。”
“目前而言,还算可行。”南琼霜拄着下巴,“不若我们先去金丝楠木殿附近,将这路线走一遍试试。”
三人对视一眼,彼此颔首。
于是便去了金丝楠木殿附近。
常达本就把握兵权,十几万大军候在山海关外,京中宅子内,自然也有不少常家军把守。
一行人避着守夜军士,悄无声息跃上了金丝楠木殿的琉璃瓦顶,伏在瓦上,尽量隐去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