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眼前一行人中,忽然响起一人的高声笑赞。
李玄白今日也在——应嘉庆帝的邀,在这大好的日子前来赌牌——绕过憋得红彤彤的毛琳妍,一面拍掌大笑,一面凑到嘉庆帝旁边吹风:“神妃仙子,当真是神妃仙子。瞧瞧,清河谢氏,净出此等水灵人儿。”
南琼霜只觉背后另一人阴恻恻的目光,几乎将她插个对穿。
熟人煞有介事地替她自吹自擂,固然是好心。可是,他越夸,她越恨不能原地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嘉庆帝负手在后,直望着她,一步一步,做梦一般恍惚,朝她走近。
她装着羞赧,低眉颔首。
背后,那人的注视久久不散,阴潮惊人。
她心里忽然有种直觉。
他很想把她拖回他的四象塔。
这个念头一出,她浑身发毛,急急往前跨一步,乖顺行礼,“珍妃谢氏,恭请圣安。”
嘉庆帝伸出手扶她起身:“德音啊。这些日子,朕久未见你,”话说一半,她直起身子,望进他眼睛里去,视线交错,他的话顿时断了,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半晌,才艰难续上,“……不知你近些日子可好。”
“回皇上,”她硬着头皮在眼中蓄泪,顾忌着身后人,半晌,才攒出一小颗,“日日见不着皇上,德音如何安好。自从臣妾从无量山上回来,便不知何处惹恼了皇上,只得日日在宫中抄经……”
身后的视线,悄无声息撤去了。
她浑身神经骤然松懈下来,眼睛不住落泪,口里却松了一口气,捻着帕子掩唇:
“臣妾无事可做,才在这御花园中戏蝶。不知是否惊了皇上圣驾,”越说,越发柔柔地往地下瘫倒,“……倘若惹了龙颜不悦,万望皇上宽恕。”
嘉庆帝心痛不已,手忙脚乱地弓下身子揽她,她正含着泪花、柔若无骨地软倒下去,余光惊见一抹玄黑身影自不远处回廊踱步而来,一言不发停在嘉庆帝身后不远处,静默注视着她。
她两只膝盖立时蹬直,直挺挺地站稳了。
“哎,今日是皇上的大吉之日,你再怎么喜极而泣,也需得有个度。”李玄白抱着肩膀开了口,“不过,这么一大帮子蝴蝶,你是打哪引来的?”
“并非是引来的。”她拭着泪道,“德音也不知它们缘何会来。”
“好啊,好。”嘉庆帝鼓掌大笑,“蝴蝶乃是吉兆。朕自今日晨起,蝴蝶之兆不断,眼下,又有了一位懂得引蝶的爱妃。今日之局,焉能不胜?”
他回身问顾怀瑾:“顾先生,请问,神妃引蝶,此兆何解?”
南琼霜提心吊胆地站在嘉庆帝对面,不敢抬头。
顾怀瑾缚着黑绸的脸不动声色,不知在看谁,也不知是怎样神态。
明明中间隔着九五之尊,却仿佛只有两人对面站着似的。
顾怀瑾阴晴不定地沉默了许久。
良久,他轻笑一声开了口:
“蝴蝶,与褔迭音近,乃吉祥之物。娘娘是皇上的爱妃。那么,娘娘引蝶,便是娘娘引福,可解为……”
嘴唇翕动,一字一开:
“鸾凤和鸣,天作之合。”
第137章
“好,好!爱妃引福,天作之合。今日亦是朕大吉之日,笑乐园内,福上加福,诸位可得承让,承让了啊。”
嘉庆帝朝李玄白等人客气拱手,一步跨来牵起她的手腕。
顾怀瑾垂首一瞬,眼睛缚着,也不知是看还是没在看。
她心惊胆战地被嘉庆帝拉到了身前。
顾怀瑾正在嘉庆帝身后半步。
她心脏几乎跳出喉咙,即便与嘉庆帝对面站着,满脑子也是纸条上那两个潇洒匆促的字:
“何意。”
如今,只要离得近些,他什么也不做,她也觉得他咄咄逼人。
嘉庆帝执着她的手,一下一下欣慰拍着:“德音啊,朕今日要到笑乐园内玩个痛快。你身上的福气,可得借朕一用啊。”
她帕子掩着鼻尖,羞涩笑了。
一抬眼,却见昨日洋洋得意、趾高气昂的毛琳妍,远远地被冷落在了众人之外,一身精心挑选过的百蝶织金长裙都黯淡了下来,灰秃秃的,不甘而狼狈。
南琼霜终于心情好了些,低眉拭泪的间隙,朝她挑眉。
嘉庆帝回身握了一下毛琳妍的手:“妍儿,你今日就先回景仁宫。笑乐园内人太多,嘈杂。你近日苦夏,睡得不好,快回去歇歇。莫忘了过会,赵太医还要为你诊脉。”一面又对王让道,“朕着人打的蝴蝶簪子呢?”
“皇上,”毛琳妍两步款踱过来,一抬眸时,眼已红了,哀哀戚戚扒住嘉庆帝的小臂,“那支嵌东珠的蝴蝶簪子,您说过了要赏给我的。琳妍期盼了好久,您……”
“一支簪子而已。你若想要,朕再赏你便是。”皇上连眼都未瞥,便将胳膊抽回来,一面对王让道,“簪子取回来,送去菡萏宫,蝴蝶与珍妃最相配。”
毛琳妍脚一软,几乎跪在地上。
再转眸看向她时,眼底几乎含着血。
南琼霜微笑福身:“谢皇上。”
不过。
她垂首,一面静静盘算。
赵太医要为毛琳妍诊脉?不是说,赵太医要来菡萏宫么?
嘉庆帝牵着她,转身便绕过僵在原地的毛琳妍,径直往笑乐园内去。
随行的浩浩荡荡一行人,沉默随在两人身后。
她装着不知,“皇上今日要做什么去?”
“去笑乐园。顾先生算过,今日是朕的好日子。”
“同摄政王一起打牌?”
她回身朝李玄白看了一眼。
未等看清,余光一瞥,顾怀瑾一言不发地正随在她背后,仿佛一个阴魂不散的鬼。
她顿时如芒刺背,悻悻转回了头。
既然是天子谋臣,不跟在皇上身后,跟在她后面做什么?!
她再也不敢往后瞧。
“正是。这种大日子,非得叫上皇兄不可。”嘉庆帝笑着一摊手,“不然,樗蒲不曾叫上皇兄,马吊牌又不叫,皇兄还要以为,兄弟之间生了嫌隙。”
南琼霜笑着应是。
这时候,便把宫宴之上公然讥讽,诱使他当众发了疯症的事按下了。
嘉庆帝其人,虽有疯症,然而清醒时,也知何时该退,何时该惧,何时该割城让步。
“德音,身子最近如何。”嘉庆帝牵着她的手,在掌中拍着,“
朕吩咐顾先生去菡萏宫内为你诊脉,不想竟在御花园撞见了你。不是特意对你说,在宫中好好候着,不要四处走动吗?”
她心里咯噔一下。
“顾先生为我诊脉?”想到他就在她身后静静听着,她浑身不自在,“不是说赵太医来诊吗?”
“原本确实如此。方才,朕与琳妍几个在紫宸殿内谈话,顾先生说赵太医医术最高明,你刚刚自山上下来,舟车劳顿,应叫赵太医为你诊。谁成想,刚传了令,琳妍便说身体不适,求朕派赵太医到景仁宫中去。”他道,“是以,朕本想叫顾先生代赵太医去菡萏宫,回头再来笑乐园。”
这话一说,她什么都明白了。
顾怀瑾知道径直来见她,她必然借故躲开,于是故意在嘉庆帝面前称赞赵太医的医术,引导嘉庆帝下令,派赵太医来为她诊脉。
毛琳妍一向与她作对,她听见了,哪里会肯,定然是回头便将赵太医截下了。
如此,皇上的令传了,却因毛琳妍撒娇而改了。倘若她老老实实留在宫中等人号脉,等来的,必然是顾怀瑾。
他算准了她会避而不见,也算准了毛琳妍的脾气,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设局逮她。
她心里有一种后知后觉的庆幸。
身后,顾怀瑾一言未发。
他这个人,从前那般端方温润、坦荡磊落,如今,心思深得难以揣测。
怎么,这架势,是不逼她独处,不罢休吗?
她捻着帕子一笑,“德音的身子,怎么就这样坏了,要劳烦国师先生东奔西跑的。下次,皇上欲使顾先生陪着玩牌,叫顾先生安心在笑乐园内陪着便是。”又道,“顾先生在无量山上耽搁了许久,不知是何时回京的?”
“回娘娘,昨日才抵京。”
他的嗓音,丝毫无异,她心里一跳。
昨日?他昨天来的消息,还说三日后回宫。
原来,那条消息,也是假的。
大概也是为使她放松警惕,以待今日捉她。
她不由生出一股忌惮之意,往前疾走两步。
这人,不会她不肯见面,便要绕着紫禁城日日堵她吧。
一拐弯,花影摇动的回廊尽了,日头底下,是金碧辉煌的笑乐园。
一行人遂入笑乐园内入了座,南琼霜自然而然地坐在嘉庆帝身侧。
牌桌之上亦有尊卑,李玄白身边的大太监吴顺,弓着身子,替李玄白拉开了她身旁的座位。
顾怀瑾坐在嘉庆帝正对面。
南琼霜心里如释重负,刚松了口气,一抬眼,见一个圆头圆脑红脸的人,欣喜异常地朝她行礼,一双眼睛夹在憨笨的肉里,小如枣核,却瞪得精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