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她如往常一般跑来大明宫与他说话,真的无妨么。
顾怀瑾是早警告过她,不准她同李玄白往来的。如今,她那张字条一送出去,他们两人便算一拍两散。倘若顾怀瑾记恨她,到嘉庆帝面前告她一状,说她与摄政王纠葛甚密,她就是吃不了兜着走。
何况,宫中毕竟人多眼杂,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常来大明宫的事,就会入了嘉庆帝的耳朵。
她捻着耳朵底下的翡翠珠子,深思着道,“我总觉着,风波又要起了。以后我还是不来了。即便这宫中人人忌惮你,我们相见,总是危险。”
“怕什么。你同那姓顾的断掉,也要同我断掉?”
她拿不定主意,未答。
“谢德音,你的‘谢’字,是清河谢氏。”他折扇敲着案几边缘,“我的母妃,亦是出自清河谢氏。若论起关系来,你还是我的表妹。遑论我们二人,一个年少时被送出京城,上天山历练,一个年少时走失,多年后才被本家寻回来。血缘之亲,经历又相似,同在宫中,惺惺相惜也是自然。即便有人在背后嚼口舌,那又如何?本王坐在这,那疯子敢怪罪你?”
她垂下头沉思良久。
少顷,轻叹,“罢了,罢了。”皇宫之中权势最大的主,连个压得住他的人都没有,仰仗他,远比推开他要值当。
她站起身,理着裙角,“即便念着什么表兄妹情谊,德音也不能在摄政王这久待。今日不过是来叙叙旧,德音先告辞了。不过,”她走出两步,兀地转回身望着他,
“德音还有一事相求。”
李玄白啃着贡梨,狐疑眨眼:“什么?”
她道:“表兄能准我偶尔出宫么?”
“出宫?”他垂睫思忖片刻,意味深长一哂,“唷,这么忙啊?”
她也不瞒他——经历天山之祸,李玄白闭着眼睛也知道她来紫禁城内要做什么,笑,“是啊。”
“不是不可。但别叫那些整日念叨宫规的嬷嬷知道。”
他耗子似的将那梨啃得嚓嚓的,“过会,我身边的吴顺会给你送去令牌。但你记住,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道。出了宫,要做什么随你,但少顶着皇妃的名头在外面晃荡,出了什么事,我可管不了。还有,”他手指朝她一指,一双狐狸眼恣肆眯着,“令牌给了,以后叫你来,你就来。若出什么事,我兜着,嗯?”
她听了,悠缓一笑,款款福身,“德音知道了。往后,任凭表兄差遣。”
自大明宫中出来,已是申时。
傍晚,暑气渐消,日头终于缓缓挪到了西边,被高高红墙和纷繁枝叶挡着,不烤人,余晖却仍灼目。
御花园中并无一人,静悄悄的,唯有些鸟啼蝉鸣。曲折回廊之外,一大片纷繁的花丛,落日余照自树影花廊之中筛过,一斑一斑照在花草之上,金光婆娑。
南琼霜静默在回廊中走着,一面走,一面观花,远香无言地随在她身后。
这个时辰,在御花园中漫步,是因无事可做。
如她所料,她失宠了。
自无量山上回来,刚一入宫门,她便觉阖宫宫人待她与从前不同。
从前鞍前马后的小顺子不见了人影。
她的菡萏宫,伺候的人少了一半,窗棂上都落了灰。
酷暑时节,御用监该拨来的冰块却迟迟送不来,远香去御用监一问,方知她的份例,大多被景仁宫借故截走了,连招呼都无人跟她打一声。
景仁宫,便是晟贵妃的居所。
宫人们传,当日她走后,晟贵妃便在宴上靠一支掌上舞复了宠。她走的这十几天,嘉庆帝同晟贵妃鹣鲽情深,恩爱得紧,日日黏在一处,连用个午膳,也要你喂我我喂你。
后宫之中,原本便是她二人势头最大。一山倒了,顷刻便改换靠山,也是宫中的人之常情。
她手搁在回廊的木头栏杆上,一面深思,一面散步。
走着走着,忽而听见前头回廊内一阵欢快的女子笑声,御花园内幽静,那笑声便格外引人注意。
她循着曲折回廊拐了个弯,余晖大盛,刺得她眼睛眯了一瞬,她用手挡去前头的日头,才看清花丛中的人影。
刚一看清,便冷笑一声。
真是冤家路窄。
毛琳妍正带着二三侍女在花丛中扑蝶,一身水红织金百蝶长裙,曳然蹁跹,日光底下,缀着的金片子闪着光,亮得叮当作响。
她站在回廊的阴影底下,静静地看。
毛琳妍乃是常达的义妹。据说她出生时,阴差阳错被稳婆抱错,在常将军府上养了十五年,十六岁时,才被人发觉并非常老将军亲生。之后,她便改了毛姓。
虽然如此,但她毕竟在常府中养了十五年,有多年情分在,日后,依旧被常府认作了义女,后来更借常达的势,入宫侍奉嘉庆帝。
南琼霜倚在廊柱底下,望着花丛之中活泼雀跃的那抹红影子,笑得幽深。
毛琳妍在繁花之中跳两步,便抬头往日光底下的半截回廊中瞥一眼。瞥一眼,见没人,又扭着身子,找着角度,重新跳。
南琼霜掩在阴影里,越看越想笑。
这条路,是从笑乐园回紫宸殿的必经之路。每日嘉庆帝打牌乏了,欲回紫宸殿,定然会路过御花园的这一截长廊。
在这跳来扑去,给谁看呢?
遑论穿着满身金片子的衣裳,专往余晖的光斑里跳。
这些夺人眼球的小伎俩,南琼霜十年前就玩得腻了,瞧一眼便看得透,越看越觉得有趣。
毛琳妍在百花之中扑了半晌,一只蝴蝶也没扑着,脸上的胭脂都融化了些许,一身粉汗,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又往日头底下的半截长廊中望了眼。
这一看,终于注意到了那树荫下的半截回廊中的人。
被她盯得一瞬发毛。
树荫底下,笑得悠然的人徐徐行了礼,先开了口:“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是你?”毛琳妍上下打量她一眼,见她头上犹别着那支被她斥过淫邪惑主的桃花簪子,骤然想起当日她在紫宸殿外雨中长跪,而南琼霜怡然自得当着她面进殿侍奉的场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咬着牙强压下去。
南琼霜只是温和笑着。
毛琳妍自花丛之中敛好裙摆,抬步跨了出来,羞答答绞着手帕,不敢抬眼似的:“姐姐自无量山上回来,气色差了许多啊。”
柔弱作态,这一套,南琼霜也熟悉,挑着眉毛笑了:“姐姐较我入宫更早,侍奉皇上也更久,一声姐姐,真是折煞我了。快不要如此相称。”
“那妹妹,脸色如此发白,可是无量山上吃得不惯,住得不惯?还是忧心皇上?”她拉住了她的手,“若是皇上龙体,妹妹大可不必担忧。皇上同我日日在一处,我整日亲眼看着呢,气色好得很。妹妹还是多多挂心自己。”
南琼霜脸上的笑弧越发深了。
“我倒是想挂心。只是,御用监那帮奴才们,办事不力,该给我菡萏宫的冰块不肯给,这盛夏天,叫人如何睡得安稳呢。”
“妹妹,心静自然凉。”毛琳妍执着她的手摇着,“景仁宫中七口铜缸,堆满冰块,可是,哪里够用?老天爷叫天儿热,哪是人做得了主的?若不是皇上夜夜打牌也要我伺候,熬得我睡不下,我也要失眠呀。”
她笑起来:“还得是贵妃姐姐处事有方。不知姐姐伺候皇上打牌,皇上输赢如何?”
毛琳妍笑得尴尬,嘴唇都黏在了牙花子上,不说话了。
嘉庆帝从前偏爱南琼霜,便是因她格外懂得记牌、打牌,会出老千。她一在,嘉庆帝赢的自然赢,便是要输的局,也有转圜的余机。
她笑着附耳,擦着她茸茸的碎发,轻声道:
“……姐姐。今日十五,皇上礼佛,不打牌。”
“姐姐着一身艳丽长裙,光下扑蝶,自然娇憨妩媚。可惜,伯牙仍是难遇钟子期,怕是只能孤芳自赏了。”
话说完,她倏尔抽身,转身抬步。
刚欲踏上回廊的石阶,背后人轻笑了一声。
“皇上何时打牌,何日打牌,妹妹还真不如姐姐我知道的清楚。两日后,皇上的八字犹宜□□,皇上特意召了我义兄入宫同乐,我自然是要陪同的。不知此事,妹妹晓得么?”
南琼霜站在回廊前,带着一点笑,没说话。
毛琳妍信步绕着她慢慢踱着,“想来妹妹身子骨弱,不会晓得。皇上一向疼惜妹妹,此后能由我代劳的,悉数都会由我代劳。莫说
侍寝侍疾,便是妹妹这身衣服——”她揪起她一点刺金的袖摆,“——也是照着我去年喜欢的式样,给妹妹打的。皇上那个人呐,眼里看什么都一样。若不是去年见了我穿着好看,也想不起来给妹妹做一身同样的。”
“至于我这双鞋。”她提起裙摆,日光底下,一双织金绣鞋同她裙摆一样金光粼粼,鞋面绣着一双宝翠蝴蝶,蝴蝶触须缝着两对翡翠珠子,“是皇上前些日子,新赏给我的。此乃川西的贡品,是以百金难得半匹的蜀锦缝制,有价无市。皇上说,我生得娇媚,与蝴蝶格外相衬,是以赏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