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他万万没想到,她不肯。
  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么多年的爱恨,他排除万难终于又见了她,才知道她虽然爱他,但不肯。
  她执意站在往生门一边,与他作对。
  顾怀瑾手指勾着茶杯,人抖得几乎拿不住,茶不住地往外漾,洒在他黑色衣袍上,滚烫的,洇开一团。
  人,还是那个人。她以为她与从前截然不同,其实不然,相同之处,至少有一半。
  但是,这一回,他真的不能再爱她了。
  一个覆灭了他的门派、存心毁了顾氏三百年基业、不知悔改也不愿补偿的——仇人。
  他真的不能再爱她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五年来,一直以为见了她,事情便可以转圜。谁知,真见了面,才知道,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他爱的那个人,不曾死在含雪峰下,死在了无量山,四象塔。
  月色底下,他缓缓开了口:“娘娘。”
  第125章
  南琼霜悠悠睁开眼。
  木窗外月色凋寒,澄明彻骨。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一个玉山般的人,逆着光,只余一个漆黑的剪影。
  她慢悠悠眨了眨眼。
  他怎么又把他那条绸带缚上了。
  “怎么坐在那。来多久了。”想着白天刚伤了他的心,明日便要分别了,她朝他伸出一只手,嗓音里带点撒娇的鼻音,“过来呀。”
  顾怀瑾不说话,只是拿起茶壶,自斟了一盏茶。
  南琼霜默然无言地看着他抖着手将茶倒在了桌子上,淅淅沥沥地流到桌边,滴下来。
  她心里顿时便如明镜,披着长发,坐起身子。
  “怀瑾。”
  “顾某今日来,是因有些事,不得不问娘娘。”
  她笑了:
  “你讲。”
  “娘娘知道顾某想要问什么。”顾怀瑾面无表情擦拭着桌上的水渍,“娘娘仍是不肯说么。”
  她坐在榻上,鬓发未梳,白衣未系,人如云雾一般,仿佛一吹就散了。
  “娘娘明知顾某因往生门家破人亡。”
  她闭了闭眼,偏开头。
  “即便如此,娘娘仍是不肯告知么。”
  她只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顾怀瑾等她开口,等了许久。
  意料之中的拒绝,意料之中的事不关己,意料之中的袖手旁观。
  为什么,她明明心疼他,却放任他因为这种事痛苦。
  她明明知道,他最在乎自己的门派。
  他道:“娘娘究竟为何非效忠往生门不可。”
  南琼霜在榻上抱起膝盖,出神地想了许久。
  半晌,她轻轻道,“我不是效忠,我是为了赎身。”
  “赎身。”他平静重复了一遍,“娘娘也想离开往生门么。”
  “是离开,不是叛。”
  既然已经决定要从无量山逃走,她不大在乎是否要守口如瓶了。
  她歪了歪头,小孩似的将脸搁在膝盖上,抱着膝望着他,一种倨傲又疏离的乖巧:
  “只待手头上的任务结束,我便做满了数,可以离开了。为了这一天,我在门内拼死拼活做了十二年,好事坏事都做过了。因此,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早已没有回头路。”
  “所以……”
  “所以,”她摊开手,“不论你以为这条路是错是对,我都只有走下去。”
  今日他来,是抱定了只问公事,不问私事的心思。昨日已经放纵过,他不论如何再没有徇私的理由,天山派因她而倒,他的私情,早该放了。
  “既然娘娘执意如此,”他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他终于稳得住茶杯了,“顾某也无法说什么。不过,往生门的内情,顾某是不论如何一定要知道的。娘娘既然执意与顾某,与天山作对——”
  “作对?”她挑着眉毛笑了。
  “娘娘站在往生门一边,便是与顾某作对。”他礼貌颔首。
  她静静听着,觉得他说得对,也有意思。
  “我没有在同任何人作对。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不过,以你的立场,若要这么说,也并无不可。”她懒洋洋向后靠在墙上,“顾怀瑾,我们二人本就殊途,早该一刀两断。”
  “嚓”一声,他手中茶盏一刹那崩裂炸开,一兜热茶顷刻泼在桌面与他的衣摆上,他沉默着忍烫,垂首将碎瓷拣在一处,面无表情。
  “是否该一刀两断,由娘娘决定。娘娘若要叛,当年之事可以不作数,顾某用情依旧。倘若娘娘……”
  “不作数?”她带着点讥嘲笑了,为什么他还没有看清他自己。
  他没理会,自顾自说下去,“……倘若娘娘不叛,我们二人,确实是只能到此为止。”
  “顾怀瑾,”她转着自己长发,似乎有点懒得理会,“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你自己么。你不是会宽宥这种事的性子。你如今愿意说一句原谅,不过是因为,五年未见,以为我已死,忽然见了面,难以自处罢了。我若是答应了你,真叛了门,与你相处下去——”
  她眼神里迸出一点碎冰般的光,也不知是泪,还是决绝,“等相处些日子,灭门之仇,你就想起来了,你就又放不下了。到不了手的,不论如何都想要,一旦到手,坏处就全看见了。人都是这样,你以为我不明白么?”
  顾怀瑾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没想到她会用楚皎皎的脸,说这些话。
  剔透聪明,但聪明得太寡情,近乎刻薄。
  或许她说得对。人好似都是这样。
  那他为什么放不下?
  整整五年,也不算短了。为什么他还是放不下?
  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只觉疲乏。
  “何况,叛门,不是说叛就能叛的。我在门内苦心经营十二年,其中艰难困苦,非置身其中之人,不能体会。多年心血,岂能功亏一篑?那不是说放,就能放的。”
  “至于叛门,虽然也得以脱离,但那条路,凶险异常,又岂是一拍脑袋,说叛,就叛得了的。我能安生地走,又何必苦苦挣扎着逃,就为了一场情爱?”
  “娘娘是说,为了我的爱和原谅而叛,不值得。”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牢靠。”
  “哪怕,生离死别,五年音讯全无,你害我家破人亡,我依然爱你。”
  她忽然落下泪来。她也没想到,他一句话,顷刻就能让她落泪。
  但她没接话。
  “哪怕,出了这种事,我依然肯原谅。”
  她伏在自己膝盖上,泪水将衣裳打湿一小滩,她哆嗦着笑开了,“你看,你还不明白。你原谅不了的,不过是些大话罢了。”
  “既然如此,”他站起身来,将桌上沾了茶水的佛经拿去窗外抖着水,“顾某与娘娘也没什么好说了。不过,当年天山之祸,便是因为顾某徇私,”她听了这话,苍白着脸合了眼睛,他继续道:
  “如今,怎么也该以从前为鉴,不能再私大于公了。有些事情,不论娘娘愿或不愿,顾某务必从娘娘嘴里知道。不知娘娘昨日说希望顾某用刑,这话还作数么。”
  她轻轻笑了,头侧着贴在膝盖上,眼泪在鼻梁的窝里蓄满了,蜿蜒着往下滑。
  她点了点头。
  兜兜转转,还是到这一步。
  “娘娘想用什么刑。”他背对着她,对着月光,将沾湿了的书页一一分开。
  “我自己挑么。”她有点意外。
  “不是娘娘说的么,要自己挑个死法。”
  她想起来了,是来无量山的船上,她靠在他膝头说的话。
  说得这么平静,仿佛从前他要她挑首饰似的。
  她尽量把声音里的鼻音掩去:“针。”
  “好。”他将那本佛经晾在窗子底下,手撑在桌子两边,垂首许久,“顾某无法对娘
  娘下手,会有专人审讯娘娘,还请娘娘多怜惜自己。”
  她流着眼泪,莫名其妙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是我说了算的么。”
  “娘娘若说,即刻便停,无人敢多动娘娘。”他背对着她,从前思念若焚,如今人在眼前,却无法回头看她了,“最后问娘娘一遍,当真要如此么。用了刑,两人只能分道扬镳,再无回头路了。”
  “你也可以不审啊。”她从膝盖里抬起头,抽噎着。
  “你也可以选我啊。”他回过身来,轻轻说。
  他这话一接,她旋即笑了。
  原本就是她害了他,如今又放着他独自痛苦,不肯体谅,她哪来的脸面要他不审啊。
  愿意给她选择,已经是仁至义尽。同样的事,落在她身上,她早将人杀了。
  “选我吗。”他最后问了一遍,声音轻得哄她似的。
  她紧闭着眼,泪水从眼睫底下滚滚淌落,下不了决心。
  “霜儿。”他背过身,将碎瓷片拣在掌心里,平静得仿佛闲聊似的。
  “从前你问我,我和你,我选谁。我毫不犹豫就选你。”
  “后来,我的门派因为你覆灭了,所以你和门派中,我选门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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