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她在黎明清香的山风里,朦朦胧胧睁开眼。
  黄玫瑰花瓣打着旋,被呼啸山风卷上天空,飘舞在她身侧。
  她懒得理会这一切。
  忽然一阵横风自两峰之间倏地喷涌出来。
  她如一只轻飘飘的纸鸢,卷在风里,轻易地翻了面,身不由己地拐了弯。
  含雪峰的背阴面,是一大丛遮天蔽日的密林。巨树高插入天,树冠彼此遮掩。
  她自那树冠中层层跌落下来,砰砰砰砰地一路往下直坠,最后“轰”地一声,砸在什么东西里。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又黑了。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少时候。
  只知道自己陷在丛生的灌木里,背靠着一根折断了的树干,腿搭在低矮的绣球花中。
  蓝紫色的绣球花,花瓣零落,一簇一簇,溅上她的血,美得残酷。
  她气息奄奄地喘着,喉咙干涩得发痛,浑身被荆棘枝条刮得遍体鳞伤,伤口在空气中豁开,黏着七零八落的叶片。
  她仰起头,意外发现颈椎似乎还没有伤着。
  有点侥幸,但又疲惫。
  怎么还没死。都已经这样了,还是死了为好。
  恍恍惚惚间,她睁开一丝眼缝,看见繁星密布的夜空底下,一朵金黄的迎春花,在她视野里,轻轻摇晃。
  那场景似曾相识。
  她不知道曾经在哪见过。
  忽然,那朵小小的希望一般的迎春花,同她记忆里的一幅画面,重合了。
  是那时,她以为自己马上要同宋瑶洁一起离山,躺在漱玉斋里,做的一个梦。
  梦里就是这个情景。她自不知多高的地方坠落下来,砸在茂密丛生的树叶里面,周围枝叶折的折,断的断。她靠在树干上,喉咙里滚烫的腥甜的东西控制不住地上涌。
  她艰难咳了一声,黏甜的血从口里喷出来,兜在衣领里,缓缓地洇湿了胸口前的衣裳,热热的一大片。
  当时,就是这个样子。
  这么多血,这么多伤,密林、夜晚、星星、还有迎春花。
  那时,在那个梦里,她隐约感觉到有人从她身下的林叶中伸出手臂抱她,安稳的、可靠的两只手臂,把她深深拥进怀里,他在她耳边喟叹:
  “皎皎,别担心,等我一会。”
  “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原来那个梦,是这个样子啊。
  如今顾怀瑾在哪呢?
  如今他一定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了。
  她甚至不知道该恨谁。
  喉咙里干得仿佛刀割,七乌香木的毒还没有过去,那种痛,仿佛一根蠕虫钻进了她耳朵,吭哧吭哧地啃她的脑子。
  如果要死,就快点吧。
  她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耳边忽然一阵窸窣轻动的声音。不知是否是什么野兽,但她已经懒得在乎了。
  雾刀:“掉这儿了啊?”
  她疲乏睁眼。
  雾刀将大腿高的草丛拨开,抬步跨过来,挤在她身前的绣球花中。
  她唇角略微勾了勾:“含雪峰,你没来?”
  雾刀挠着头,挠完正了正束发中的簪子:“那老高的地方,上去多累,我不过诈你一把。其实是在朝瑶峰底下等着。”
  她不是没想到,但连骂他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姓顾的,他今天本来要下朝瑶峰开会,所以我干脆等着。假如下来的是你,他到了开会的时辰还没下来,那我就领你走密道出山。假如到了时辰,他还是走下了含雪峰,我就把你的身份泄露给他,叫你留在山上,也是物是人非、生不如死。”
  她闻言,笑了笑。
  “不过,我没想到,事情会出纰漏。”雾刀道,“他是下了含雪峰了,但是,重伤濒死,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大约也没有多少时候了。”
  “他下来时,我瞧见了,左胸口被血染透了。”雾刀抱着肩膀笑了,“你果然还是没有动心。此前是我小瞧你了,南琼霜。”
  她自嘲笑了一声。
  “他下来之后,紧急召了山内众长老开会,甚至来不及去议事殿。我跟着他偷听了。”他咧开嘴角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齐整尖利的牙:
  “你知道,山上如今打算如何处置你吗?”
  她垂下眼帘。
  “涟雷台的鳄鱼给放出来了,逝水牢专门为你打开了最深处的盐汤溶洞。全山戒严,连门禁都被调了,通通往上拔了百尺。艹,本来就够高的了。”
  “还有呢,全山都在寻你。山门、朝瑶峰、暮雪院这些地方就不用说了,连含雪峰底下的冰丝阵,平日里神仙都进不去的地方,竟都派了轻功绝佳的几人一寸寸搜。据说搜完了冰丝阵,下一步就要搜含雪峰绝壁上的所有树啊草啊,艹,拿你当岩羊呢。”
  “议事殿里头几个老东西吵得不可开交。有说要你先上涟雷台受审的,有说要你先进逝水牢解天山之恨的,还有说,不必上涟雷台,直接叫那姓顾的拿着毒鞭,亲自当众虐杀的。”
  她一双睫毛仿佛濒死的蝶,微弱颤抖着。
  “那他说什么?”
  雾刀:“他没表态。”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咬出血来,却笑了。
  “那我们赶紧走。”她喘着,笑着仰起头,如今她呼吸都痛,却更加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咱们要走的那条密道,顾怀瑾也知道,他肯定马上派人守着。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雾刀笑得意味深长:
  “你不想知道,那个姓顾的,情况如何吗?”
  她声音嘶哑如锈铁:
  “他都想折磨我了,我还念着他做什么。”
  “他体质特殊,这回这事儿,不赖你。”雾刀揽起她,力气大到她痛得眼前发黑,“他心脏在右边。”
  南琼霜哑然:“右边?!”
  “我在议事殿内听到的。而且,他们天山派驭珠之法,内功奇特,你那一剑下去,他体内气息彼此冲撞,人大约是短暂假死了一阵。”
  她听得疲乏已极,靠在雾刀怀里,闭上眼。
  雾刀已经带着她,走进了前一夜乞巧节里,顾怀瑾带着她走的那条密道。
  他“啧”了一声:“真他妈黑。你不是跟他走过一回吗,怎么走?”
  她不耐长嘶了一口气:“我上哪知道。不是你跟线人接的头吗?”
  “想办法。”雾刀道,“走不出去。你仔细想想他当时怎么走的。”
  她懒得跟雾刀吵,心烦意乱地在一旁冰凉的石壁上摸了一把。
  一摸,摸到了一条浅而细的、平直的凹痕。
  位置并不高,她被雾刀抱在怀里,刚好摸到。
  那是十二三岁的顾怀瑾,淘气顽皮,背着掌门爹爹偷跑下山,一下一下,凿刻出来的。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得依赖他。
  她苦笑一瞬,“沿着这凹痕走,会走出去的。”
  然后,头仰在雾刀肩上,晕了过去。
  *
  往后的日子,她一直在往生门内养伤。
  天山上的任务,是她入往生门以来的第四个。按理来说,只要这个任务算她办成,她只消再出一个任务,便可以赎身。
  然而,镇山玉牌虽然叫她拿到了手,该取的人命却没取成。
  雾刀为此事与往生门拉扯许久,说是情报司办事不力,不能算在她头上。
  他们教引,每月能拿的月银,与她的成败息息相关,在这件事上,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
  求请求到最后,两人的月银往上提了一级,审录司那里,却只算她成了半个任务。
  只要月银多了,她的任务究竟办没办成,雾刀毫不关心,感恩戴德地替她答应下了。
  仅凭她一个人,她并不敢去审录司那里闹事,于是也没有办法,只得认下。
  在她的寮舍中养伤,日子过得平凡又平常。人倘若习惯了一处地方,哪怕在别处待得再舒适,一回来,只消两天,便会觉得早已回来多时了,从前的那些事情,也就尽数忘掉。
  落英缤纷的天山,和那花树底下饮酒下棋的顾怀瑾,她全当做了一个梦。
  梦醒之后,前尘尽忘。
  她又是往生门内攻无不克的南琼霜。
  后来,隐约听说顾怀瑾经此一事,痛愧至极,无颜再担少掌门的担子,几度想要择贤让位。然而,或许是山上再无更贤者,众人左拦右劝,还是将他按回了原位。
  再然后,又听说他恨她,恸绝恨极,恨到泣血怨咒、目眦欲裂。为了杀她,将整座天山挖空了掏翻了倒过来寻,还动用江湖人脉,天下通缉。
  江湖上三百多家门派,全收到了他寄去的画像,闹得武林沸沸扬扬。一时口耳相传,她那个叠字的假名,成了能人异士口里津津乐道的轶闻。
  甚至,雾刀不过出去买几屉包子,都听见那包子铺掌柜,煞有介事地同自己女儿道,“嗬!做女人,千万须得恭良为上,可不敢学那楚姓的妖女!”
  雾刀听了,笑得合不拢嘴,眉飞色舞地回来跟她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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