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忘了她的任务,忘了她的名字,忘了她的自我,心甘情愿地自欺欺人,去演另一个角色。
所以,现在,才会这样进退两难。
骗人也就罢了,怎么把自己也骗了?
她从未觉得自己心性软弱,这时,才发现自己也不过是一个贪图享受的傻子。
情爱?
情爱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今天爱,明天就变了。即便是顾怀瑾,也说不准。
等到他不爱的时候……
自然也会抛弃她,像这世上所有其他男子一样。
即便说,他现在爱她。
可是,他爱的,真的是她吗?
她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真正的自己。南琼霜的恨和坚定,决绝和自傲,豁达和不可亵玩,他从未见过一分。
至于他爱上的那些东西,她的温柔、她的眼泪、她的依赖和胆怯……
全是演出来的。
顾怀瑾,他根本不知道南琼霜是谁。
她不知道这世上是否真有一个楚皎皎。
但可以肯定,她南琼霜,同那个娇弱又可怜的楚皎皎,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是她。
假如顾怀瑾真的那么爱楚皎皎,那么,他绝不会爱南琼霜。
她抱着肩膀,痛哭起来。
忽然,红色的玛瑙珠般的水滴,一颗一颗,砸进水里,在水中化为几缕烟。
她愣住了。
红色的小圆水滴一颗接一颗往下坠落,她一双纤白的手,颤抖着,抚上了自己脸颊。
摸了摸自己的眼睫。
指腹几丝鲜红。
她气喘着,忽然又感觉鼻孔里,似乎有些异常的热,那热的东西缓缓淌下来,滴答、滴答,砸进水里。
也是红的。
她后知后觉地扶住池边,眼前景象瞬间模糊开来,万物轮廓彼此重叠来回荡漾,她耳朵里一阵叮——的耳鸣。
她在流血。
是因为刚才在湖中冻透了,马上又来泡温泉?
不是。
她的脑仁里,一根筋噔噔跳动,揪扯着她的大脑,仿佛一条蠕虫钻进了脑子里,拼命抽动。
一阵钻心的痛。
这种痛,她感受过的。
她弯下身子,抱着肩膀,看见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眼底两排狰狞血痕。
是她的毒。
七乌香木的毒,复发了。
第90章
她也不知道后面,究竟是怎样了。
迷迷糊糊地睡了,迷迷糊糊地失去意识,迷迷糊糊地看见些以前的事。
那时她还小,不过五六岁。大姐和二哥还在。
战火频仍,狼烟四起,爹充了军,再也没有回来,娘害了疫病,死了。
大姐拖着她和二哥,一路往关内逃,见过堆叠成山的尸骨,偷过寺庙里的贡果,也曾经抢了死人的草席,夜里挡点风雨。
后来,一个黑衣人相中了大姐,说要带她去一个“给饭、给水、能睡觉”的地方。
大姐不肯一个人享福,把她和二哥也带了去。
去了方知,那阴冷森严的地方,名唤“往生门”。
三人全不知道往生门是什么,只以为是个急需门童扫地的地方,于是欣然留下。
没过几日,那平日和善亲切的黑衣人,弯着眼睛,要他们入角斗场,说是“可以有许多玩伴”。
大姐当时已经十二岁,懂了些事,自门内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多少瞧出了些端倪,晓得那角斗场内,必不可能是什么轻松愉悦的游戏,于是一口回绝了。
“我们三人,无心前途荣耀,不过想平平安安,了此一生。请先生容我们三人在此处做一辈子的守门人便是。”
话说完,那挨个给他们买糖画的黑衣人,拔刀出鞘,一刀劈在大姐肩上,劈作两半。
血溅了二哥一身。二哥素来胆小,那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颤巍巍地将她挡在身后,没叫她沾染上一点。
那黑衣人笑着:“你们大姐不愿,你们呢?”
二哥横在她身前的胳膊抖着,声音却平稳:“好。”
黑衣人鼓掌:“算你们两个识趣。”
她那时,并不明白二哥那一句“好”,是什么意思。
连二哥为什么趁那黑衣人转身,拿着门后的烧火棍,朝他后脑勺猛击,都不明白。
二哥当然没成功。
那黑衣人依旧和善笑着,转过了身,信手挡下那支火棍,一双刀刃般锋利的眼,睨着她。
手,攀上二哥的脖子。
二哥的头顷刻偏折了,仿佛从脖子上掉下来。
黑衣人擦擦手,捏着二哥那根头和脖子相连的软软的筋,把他拖到她面前。
“你呢?”
她望着二哥那双失了神、含着泪的眼睛,忽然懂了他最后艰难摆出的口型。
“好。”
那一天,她入了往生门的角斗场,与两百个幼童一起,互相残杀。
她也从未想过她会有那样饿狼一般的心性,百折不挠,不择手段到连从前的自己都会害怕。
就那样杀了出来。
杀到最后,她已经右腿折断,左胳膊如腊肉一般可笑地吊在肩上,抬不起来,右眼青肿,连眼前的对手都看不清。
手里一柄断了一截的木剑,抖得筛糠一般,对准了面前比她从容许多的对手。
云瞒月。
那是真正的习武苗子,身手轻快利落至极,南琼霜那时只有六岁,也一眼就知道不敌。
但是,再清楚,该做的事还要做。
即便是死,也不能软弱地活。
最后一刻,她攥紧了剑柄,那剑柄已经因为血流如注而难以握紧,她咬着牙,两手握住,对着面前轻松坦然的云瞒月,道:“来。”
高台之上,暮山紫的帷帽底下,一个长发的影子将手掌一竖:
“小姑娘长得不错,人又心狠,虽然身手入不了七杀堂,极乐堂却十分合适。门主不若破个例,留在我处吧。”
她就这样,入了往生门的极乐堂,做攻心刺客。
从那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就只有三个字。
活下去。
站起来,活下去。
踩着他人的尸骨也好,负尽天下人也好,哪怕到了下面,要被她那死心眼的大姐痛骂也好。
站起来,活下去。
现在想想,她为了活下去,这一路,已经什么都做过了。
相信她的,被她背叛,怀疑她的,被她除去。
不爱她的,为她所杀,爱她的,也为她所杀。她希望死的,为她而死,她不希望死的,也为她而死。
她这条命,如今,哪里是可以随便舍弃的。
为了活下去,她已经……做了这么多。
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了。
难道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收手吗,南琼霜?
早来不及了。
她闭着眼。泪水和着鲜血,汨汨顺着眼角淌下来。
忽然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耳边哀切地唤。
“皎皎……”
叹息一般。遥远而模糊,仿佛溺了水的人,临死之际,听见岸边人的呼喊。
可惜,离得太远,来得也太晚,又素不相识,那种人人都能给两句的关心,并不足以打动她。
她并不想醒来。
何况,连她的名字都叫错了。
哪里有叫皎皎的人啊。
她朦朦胧胧地,又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两个人在耳边说话。
一个老者,一个青年,讨论着她的病情,声音细碎。
“……便是再用一颗回元丹,也在所不惜。请先生……”
“老夫晓得,老夫晓得。还请少掌门不必过分劳心。您自己的心疾……”
“我没关系。只是请先生……”
她如今,听到那声音就心痛,不想听。
眼睛一闭,又将自己的意识没入水下,随波漂去。
然后,忽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嘭的一声,金箔碎屑闪着光从礼炮中喷出来,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轿子内,惊得躲了一下,凤冠上的珍珠勾住了盖头上的一根金丝。
一切都是红的,喜庆的。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在她轿子外鼓掌喧哗,笑声不绝。她转着腕上宽条的翠玉镯子,忐忑抬起眼。
她要嫁人了?
轿子缓缓落地,轿帘被一只玉白的修长的手掀开,那人温声道:
“皎皎。”
她心里轰隆一声。
放在膝上的手攥紧了:“顾怀瑾……?”
顾怀瑾在掀开的轿帘外,弯着身子朝她笑着:“下来呀。”
她眨眨眼,一颗泪倏地滚落,砸进领子里。
扶着他的手,下了轿子。
拜堂,贺郎酒,入洞房。
入了洞房,才算消停了。宾客的起哄喝彩,酒宴的喧哗嘈杂被隔在门外,屋内一堂明灯,飘曳摇晃,满室生辉。
花烛燃烧的声音轻轻。
盖头底下,她闭着眼。
“总算只剩我们两个人了。”他声音带笑,“皎皎……我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