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顾怀瑾沉思一阵:“其实,也不止这一件事。楚姑娘是我的贵客,当日因我受伤,我心中有愧。不想,先是撞见衡姑娘在楚姑娘窗下大骂,后来有一日回院,又撞见衡姑娘命令楚姑娘跪在院子角落中的泥水里,还要她跪行爬到衡姑娘脚下。”
“这已经是两件事。至于今日,楚姑娘坐在观武台中央,原本便是我的吩咐。伊师弟告知了此事,衡姑娘还不依不饶,不准楚姑娘落座,甚至侮辱她,叫她将坐席擦干净。”
“那支糖葫芦,也是我的吩咐,是我叫伊师弟买来给楚姑娘的。衡姑娘也并非想要一支糖葫芦,不过借着身份之差,意图羞辱我的客人。此事怀瑾忍耐已久,今日不想再忍。”
“小女确乎是任性一些,是我们这些年宠着长大的,并没吃过苦头。”衡青南叹了一声,衡黄当即凄惨哭了一声,“爹爹!”
衡青南继续道,“只是,为了一个借住天山的客人,几句气话,一个席位,一只糖葫芦,竟将小女右腕骨捏折,左手腕打脱臼,甚至人摔飞出去,砸在山岩上晕了半个时辰,你们天山,是否欺人太甚?”
慧德垂眸啜了一口茶,那意思是并不欲阻止。
李玄白笑,“那她任性妄为,口出狂言,出门在外没一点教养,这些事情,怪谁?”
慧德指节在窄桌上叩了叩:“李玄白。”
李玄白不理,“倘若家里教的好些,不仗着掌门爹爹仗势欺人,也不大摇大摆四处撒泼,谁会动她?”
慧德提高了声音:“李玄白!”
衡青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胸口起伏得仿佛哮喘的病人,胡子吹得卷一下,直一下。
李玄白竟然住了口。慧德坐在珠帘内,一双眼如淬了毒的钻头盯在他身上,一时连他竟然也低了头。
这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亲耳听到那李玄白唤慧德“老儿”的。如今只是被盯着,竟服软了?
眼光一转,看见了珠帘内的衡青南。
是因为衡青南在场吧。这李玄白,身份不简单,那句“唯有顾清尧知道我的事吧”,便是说,天山保守着他一个重大的秘密。不过,他有一个秘密,这事不能为外人所知,所以当着外人,他也不得不收敛。
有点意思,南琼霜心里想,平日里他身份方便,替她说话容易,然而他是否真心站在她这一边,为了她能做到哪一步,这时候,才验得出。
李玄白不说话了,不耐烦歪着头。
宋瑶洁朝衡青南抱拳:“衡掌门见谅。玄白师弟素来是不懂收敛,任性妄为,他的话并不能代表天山。倘若得罪,瑶洁向您道歉。”
李玄白冷嗤一声。
“那怀瑾呢?”衡青南道,“怀瑾素来是好脾性,却为了什么坐席与糖葫芦,将小女一掌掀飞,此事是否太过分了?”
顾怀瑾低头道,“晚辈与玄白师弟同罪,愿意一同领罚。”
李玄白笑道,“比上我了?”
顾怀瑾不语。这些日子,他也学聪明了,既然总有比他更过分的,那么他偶尔不择手段一把,师叔再罚他,他也可以拒不认罪。
既然罚得从不公正,那么有些事情,他也不必遵守。
“你同李玄白是能放在一起比的?”慧德垂眼,将膝盖上袈裟的褶皱铺开:
“他是什么位置,你是什么位置。你也能任性?这么大的人了,不学着分担山内事务,为了一个女人整日关在房里,阴阳钥的
事情也不顾。如今竟然还学着师弟任性妄为起来。你就是这么做师兄的?”
顾止只是一口咬死:“只要师叔二人同罚,晚辈全部认下。”
衡青南试探着看慧德。
慧德却只是垂着眼,拨着掌中念珠,不说话。
顾止明白,那意思是,罚不了。
原来只要把李玄白一同架起来,他便也能安然无虞,从前他在山上忍气吞声那么些年,也真是白忍了。
他不免在心中冷笑一声。
“有一件事,我倒是实在想问问怀瑾。”罗汉床上,慧德叹息,望了青灯一眼示意她斟茶,“你一向是最周到体面的,再怎么生气,老夫也从未想过你会当众动手,甚至还是对老夫的外甥女。怎么?最近心中不顺?可是因为老夫?”
这一个月以来,确实是心中不顺。但并不是因为慧德。
甚至根本无暇想到他。
这时候,想到她就站在他身后,非常想转过身去看看她。
可是,还是忍住了。
今日如此冲动……不,其实也不是冲动。衡黄那脾气他原本便是厌烦已极,此前不过将两山和谐摆在自己的情绪之前,逼迫自己敷衍。
但是,如今,她要下山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山上剩下的这最后两三日,她不能再受一点委屈,无论任何理由。
一切代价,他承受下来便是。
他道:“不敢。”
慧德:“单纯是为了给这楚姑娘出气?”
顾怀瑾垂着眼不答话,李玄白冷笑一声。
菩提阁内一时沉默。
南琼霜在一旁听着,心中想,今日特意把她叫来是做什么?这么久,也没她什么事。
这时,衡青南和慧德无声对视一眼,一齐朝她看来。
她心里咯噔一下。
衡青南叹息道:“我知道,长老多有难处。此事,小女也有错,不妨双方各退一步。怀瑾和李公子,一会便要去擂台上大比,大比一年一度至关重要,我也不愿坏了两山多年交情。”
“不过,黄儿的手腕伤得重。我亦爱女心切,此事不能轻易放过。不若此事因谁而起,便追责于谁。”
顾怀瑾:“您的意思是?”
“既然此事皆因楚姑娘而起,那么,黄儿受了怎样的伤,原样在楚姑娘身上讨回来就是。”
南琼霜在心里冷笑一声。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搅合在一起争风吃醋,结果最后倒霉的是她?
顾怀瑾:“此事恐怕不行。”
李玄白:“楚皎皎不能罚。”
两人异口同声,彼此厌恶对视一眼。
李玄白:“衡黄那德行,岂不活该?”
衡青南再也忍不了,竟将茶盏一掷砸碎在地,滚烫的茶水迸溅四处,宋瑶洁大惊:“衡掌门!”
衡青南:“竖子!给我跪下!”
李玄白笑吟吟站在中间,膝盖一点也不肯弯一弯。
宋瑶洁拔剑出鞘,“今日两山情谊岂非要被你二三言语毁坏殆尽?!给衡掌门跪下!”
李玄白只是站着,上头慧德终于拍了桌子:
“李玄白,山内我时常宠你忍你,不想竟将你宠成这个样子,叫你口出狂言!我警告你,不论如何,山内仍是老夫做主。不是想出山吗?再如此自命不凡,小心老夫将你打入逝水牢,关上五十年!”
顾怀瑾一愣。他也要出山?此前怎么不曾听说。
一提到“出山”,李玄白周身嚣张气焰顿时刹住,不说话了。
慧德:“你若要出山,楚皎皎就得罚。若不罚,你就不得出山。选!”
南琼霜站在原地,屏息听着。
衡青南:“究竟罚不罚?”
顾怀瑾有意试探慧德究竟能忍李玄白到何种地步,也有意瞧瞧他究竟能为南琼霜做到哪步,一时垂眸笑了,等他回应。
李玄白不说话了。
衡黄笑了:“罚不罚,李大公子?”
李玄白厌恶白了她一眼,偏开头去。
问了这么多遍,都没问出来,那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南琼霜在心里耸耸肩。她也早瞧出来李玄白并不会将她置于自己之前,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永远是他自己。
那也没有什么。原本不过萍水相逢的一点迷恋,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他也已经待她不薄,谁会期待他太多。
李玄白“啧”了一声,抬起下巴看顾止:“问你呢。”
顾止笑起来。挡不住了,就推给他?
不过,听见这李玄白能为她做的,也不过就这么一点,他心里倒舒坦些许。
顾怀瑾恭敬道,“楚姑娘确不能罚。有什么责罚,我替她受过便是。”
“衡掌门已经让了步,你竟然还不识好歹?顾怀瑾,”慧德已经开始连名带姓唤他,显见是真的怒了,“你作为一山少掌门,该尽的责任,不曾尽过,每日为了一个女人误事。”
“如今又为了这女人,伤了衡掌门的女儿,竟然还不知悔改,一意孤行。老夫教了你十数年,是否都教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爹爹闭关前叫你舍己为公、一心为山,你跟着你爹爹姓顾,难道不觉心中有愧?!”
顾怀瑾只是道:“有愧,但不能罚。”
慧德竟抓起茶盏,隔着珠帘一把砸在顾怀瑾头上,珠帘乱晃,碎瓷片溅飞一地,他顿时被滚烫的茶水从头泼到脚,只是闭着眼,安静受下了。
“孽障!”慧德一下站了起来,“你就是这般做山上少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