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她若死了,山上倒清净点。
两人一个眼神便彼此会意,去屋内取了一张纸,铺在圆石桌上,照她方才的话写下,将笔递进她手里。
南琼霜签了名,又按了通红的指印。
祁竹将纸缓缓卷起,收入袖中,“少掌门尚未领完罚,眼下人应当还在定心瀑。姑娘若要去,乘船是最安全的法子。带上风灯。”
南琼霜颔首道谢。
祁竹:“溪流湍急,石崖和巨树下共有三处暗流。切记全身都收在船中,水中有水蛇,有毒。林中神鬼事数不胜数,倘若有人唤姑娘,切记不要回头。”
几句叮嘱说得连她也有点毛骨悚然。
她回身关了院门,道,“多谢姑娘。”
*
丑时的天山一片漆黑。
一盏风灯放在窄窄的小舟当中,灯火微弱跳动,在破不开化不尽的漆黑里,仿佛被夜色围猎。
南琼霜立在船尾,手中长竿在水里用力一拨。
静得吓人,只有潺潺的水声和虫鸣。
偶尔远山传来一两声模糊的鸟啼。
密林里,连月色也看不见。黑色的水被尖尖的船头破开,水纹被灯火映成橙色,颤抖着层叠推去。
忽然一个湍急的漩涡。
她费力一拨,船一个转弯,月光大盛,视野里是一个清幽的深潭。
潭上,是白练般的瀑布。
潭当中一块巨石,中间用朱砂写着,“定心瀑”。
她抬眼看过去。
瀑下正有一个人影,着白衣盘腿而坐,手中一柄长剑,剑刃上,似乎平放着一颗玻璃珠。
月色清清冷冷,照在那人湿发上,映出缎子似的光。
她大喜,刚又拨了一下船,却忽然感觉,脖颈间,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吹了一下。
第8章
顾止收了剑,将玻璃珠抛回掌中,睁开眼睛。
定心瀑格外猛急,坐在瀑下,别说压得人连脖子都抬不直,一个不留神,便会被冲走,卷入小石潭里。
小石潭深不见底,往下看去,白日里也是一片青黑,据说此处曾有蛟渡劫化龙。
饶是顾止,这般在瀑下入定了十二个时辰,也有些吃不消。
他勉强站起身来,踩着水波上岸,一步一涟漪,走到候在瀑布旁的葛端面前行了个礼。
葛端乃是他慧德师叔身边的人,今次因他破戒受罚,师叔便派了他在一旁盯着,确保他罚够了时辰。
“劳烦师叔。”
葛端:“今日的训诫,还望少掌门记住了。显露行踪被人追杀,是其一;连累无辜使人中毒,是其二;带人上山,是其三。山上禁令绝不可破,万望少掌门谨记。”
“顾某晓得。”
葛端颔首走了,身影隐入灌木的阴影里。
深夜林影幢幢,风一吹过,层叠树影簌簌响动,然而黑夜里只闻其声,瞧不清形状,偶尔在月色下瞧见,也只看见一些狰狞的盘根。
山上死过的人不计其数,没有一片林子不闹鬼。
平时若他晚训结束得迟,总有人候在岸边等他,献水、披衣、拭发,他一上岸,就是众人簇拥。
然而一旦受罚,这些人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
看月色,无声地一哂。
掌门常年闭关,师叔是实际话事的一位。他这个掌门之子,拗不过师叔,就如胳膊拧不过大腿。
师叔的意思是罚他,那么其余人避他,本也无可厚非。
他摇摇头,把头发拢在一起,拧了一把,一大股水柱浇在地上。
转身欲走。
却忽然见那月亮底下,树影拨开,潺潺溪水里来了一艘船。
一艘窄小的花舟,舟中间放了一盏莲花风灯。舟上人身影纤长,鬓发未梳,缎子似的发松松从右颈侧垂下。
两肩虚虚披了一件蝉纱的外裳,迤逦在舟末,拖出一个缥缈的长尾。落花打着旋,落在溪水里,漾出一连串细细的圈。
水光灯影溶溶颤动,映在她水晶一般的脸孔上,仿若嫦娥泛月。
顾止眼里的光,不期然晃动了一下。
明灯落花里,她抬起眼,万物静止一瞬,她莞尔一笑,“公子。”
远处一声惊心的鸟啼。
她笑得温和:“公子愣着做什么?”
顾止一时竟有些张口结舌:“楚姑娘……这么晚了——”
话音吞在喉咙里,船靠了岸,南琼霜敛衣提灯,踩上舟头。
溪水将舟身贴了密密麻麻一层落花,她一靠近,顾止只闻一阵暗香浮动,馥郁旖旎。
他不知是惧怕还是紧张,竟然退了半步。
忽然,舟头在岸边轻轻磕了一下。
撞得单脚踩在小舟边缘的南琼霜,一声轻呼,向前一跌。
被顾止忙伸手扶住了。
再抬头的时候,她人已经几乎在顾止怀里。
手里提着的风灯亮如圆月,她垂着长睫,缓缓抬头。
顾止只看到她白腻莹润的小耳垂,丝丝缕缕的鬓发,和胭脂色的双腮。
她明明未施粉黛。
一时他竟然有种冲动,想用他的食指,轻拂她脸颊。
他吓了一跳。
怔忪中,她又眨眨眼,吐息间,根根分明的长睫扇了扇。
——竟然近得闻到了她的呼吸。
是花香。
他心里轰然一声惊雷,触电般松开手,敛袖后退半步。
几乎不敢看她。
惹了这么大的火,她却恍若未觉,坦荡天真地仰起头,温声道,“谢过公子。”
顾止偏着头,声音是少见的冷淡,“叮嘱过姑娘不要随意走动,山上危险,怎么还是独自出了门?”
南琼霜回身,从舟中捞起一件雪白的外衣。顾止刚欲趁她没瞧他,看她一眼,忽见她拎着那件长衣,转了过来。
妥帖地替他披在肩上。
干爽的衣料,罩在他湿漉漉的身上。他方才发觉,出水后浑身湿透,深夜里又寒凉,他已打了许久的哆嗦。
没被人牵挂的时候,倒也不觉得冷。
他垂眸,看着她踮脚为他披好了外衣,又着手去系领子上的小扣。
那双素白的手在他下巴底下灵活翻动,他本来想躲,却看见她长睫毛下,一双眸子被灯火照亮,唇微微勾起来,好像心情很好似的,一个笑。
他没躲,鬼使神差地站在原地。
直到她的指节,确确实实地,擦到了他的下巴。
他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浑身不自在,后退半步,自己娴熟地将扣子系好,轻咳了一声,“姑娘这么晚出来做什么?可有受什么伤?”
“运气好,并没遇上什么危险。”她笑得温柔,“只是听闻公子领罚至深夜,怕公子当真出了什么差错,放心不下,也睡不着,于是干脆来看一看公子。”
说着,将他湿着的长发从外衣里拿出来,披在背后。
“放心不下,也睡不着”。
他今日练功实在是练得太久,竟然有些头晕目眩。
“……让姑娘担心了。”声音低低的。
南琼霜:“别说这些。”牵起他的袖子,拉着他跨进舟内,“太晚了,我们回去吧。”
入夜的天山,除却一盏莲花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南琼霜坐下,顾止本欲相对而坐,却在直视进她一双笑眼里的时候腾地起身,拿起了船竿。
“姑娘,山里危险,下次不必冒险前来。”
南琼霜不答,顾止于是望她一眼,只见她双手撑在腮边,很有些乖巧的模样。
“公子是为我而受罚?”
生得温柔,语气却有些俏皮。
答了怕她心中有愧,顾止沉默不语。
“既然公子为救我而冒险,那么我为公子冒险,是理所应当。”
顾止将竿入水,水光映在他脸上粼粼波动,“姑娘不必挂怀,既然是受顾某牵连,便是顾某分内之事。”
她却转了个话题:“当日公子要破戒带我上山,我以为因要救人,门内不会深究,方随公子上了山。不想,原来是公子将一切都担了。”
越说声音越轻,“要不是师姐告诉我,公子是一点儿也不叫我知道。”
顾止沉默良久。
她又道,“我以为,天山派素来是江湖称道的正派,为着救人,并不会深究山规,不曾想当真……”
“山规严苛。师叔罚我,自然有他的理由。”
“但是,公子破戒,也有公子的理由。”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撑船。
水声汨汨。
南琼霜小心睨着他的眼色,斟词酌句,“公子只是无法任我毒发。”
良久,他叹息一声,抬头望着月亮。
她知道,这是说到他心里去了。
因行善救人而被罚,他固然顺从接受,心里也难免不平。
只是碍于身份,这一份不平,并不能表现出来。
他并不会认为这是错,哪怕他恭谨地道着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