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想到郭嘉在原著中的寿数,顾至难免有些不安。
  他极力忍耐着询问的念头,不去打扰张机的诊断,身为当事人的郭嘉却气定神闲地坐着,口无遮拦地发问。
  “怎么了,张神医,莫非在下得了不治之症?”
  “奉孝莫要胡说。”顾至蹙眉喝止,拔高的声量震得郭嘉不自觉地一滞。
  郭嘉犹想说几句玩笑话,抬头一扫,顾至眼中夹着灼火的火苗,荀彧面上尽是不认同的神色,就连一向不愿搭理他的戏志才,都板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立即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着。
  张机未曾关注身后的动静,只神色板正地与郭嘉对视。
  “郭祭酒所罹患的并非不治之症,却比不治之症更加棘手。”
  这话像是平空惊雷,让在场的人都提起心。哪怕是一直没把自己的身体状况放心上的郭嘉,也忍不住坐直身子,引颈而望。
  “此言何解?”
  郭嘉想着自己往日无痛无灾,只比旁人多一些头痛脑热,实在难以相信张机的话。
  可张机须发摇曳,正是德深望重的模样,又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肃,让他不得不信。
  “莫非我真的病得这般严重?”
  “若只是不治之症,躺着等死便是。”
  张机颔首,抚平颌下的长髯,
  “郭祭酒年纪尚轻,又无膏肓之疾,若要郭祭酒‘躺着等死’,怕是要人人喊我一句庸医。”
  向来医者仁心的他,弯起一道偏冷的笑意,
  “可郭祭酒殚精劳神,过饮过食,久坐少眠,这三者对身体的弊害,无药可医。”
  在场的都是脑子活络的人,自然听懂了张机的这段话。
  一向不知局促为何物的郭嘉难得有些讪讪,在好友前后夹击的火热目光中,他轻咳了一声。
  “听先生一言,如醍醐灌顶,还请先生教一教嘉,嘉一定改正。”
  “郭祭酒言重。”张机收敛唇边的冷意,恢复最初的平和。
  “只需郭祭酒明白,天有时序,物有节令,不可满亏。”
  “多谢先生。”
  张机给三人各开了养生的药方,最终将目光落在顾至的身上。
  “来都来了,不妨一看?”
  顾至早有准备,递上右手。
  “如何?”
  张机颔首道:“五气调和,六脉通畅。”
  有一个时刻关注他饮食起居与身体健康的伴侣,想不通畅都不行。
  顾至正想揪着郭嘉,让他明天开始与自己一起晨练,倏然,院门被人敲响,一位不速之客登门,竟是几日没有露面的祢衡。
  虽然不知道祢衡登门是为了什么,顾至还是让人将祢衡请入屋内。
  不多久,一个发顶凌乱,宛若鸡窝的士人疾步而来,与众人打了个照面。
  祢衡正要褪去鞋履入屋,冷不丁地瞧见房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五个人,脸色一变,忽青忽白。
  五道视线同时落在他的身上,让他脸上走灯般轮换的神色变得更加丰富。
  几息后,祢衡掉头就走。
  眼见祢衡的身影迅速离去,从院门外消失,顾至格外不解。
  “……他这是干什么来的?”
  郭嘉笑道:“心中有未解的疑团,无人倾诉,只得登门。在院外徘徊了许久,好不容易鼓足气,敲门入内,结果发现屋内还有四个闲杂人等。”
  这段演绎味十足的剖析让顾至无言以对。
  而更让他无言的,是第二日,来自曹操与刘协的传召。
  顾至实在想不通。
  他看起来很像心灵之友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他当成树洞与烦恼粉碎机,时不时地找他谈心?
  前一天发生的事历历在目,顾至惦记着曹操那边的情况,先去了曹操的宅邸。
  才一天没见,曹操的精气神看起来更差了。他的两鬓多了几根白发,看起来老了不少。
  哪怕是一直控制着距离,不与曹操交心的顾至,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亦不由一惊。
  “丞相——”
  曹操摆手,示意他在榻前入座。
  顾至依言坐下。他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最终只是问:
  “丞相,发生了何事?”
  向来锐利如隼的眼此刻仍然清明如初,唯独多了几分不易觉察的疲惫。
  “孤昨日梦见了本初。”
  那双隼目投向前方,不知道在看向何处。
  “本初在梦中嘲笑孤,说孤……虽胜,亦是败。”
  顾至安静地听着,屏气凝神。
  “孤亦梦到了已故的老父。老父抓着孤的手,骂孤图谋不轨,意图让全族万劫不复的奸宄。”
  顾至难以分辨曹操说这些的用意,只能耐心听着,当自己是一块只进不出的水桶。
  他想遵循沉默是金的原则,可偏偏曹操不遂他的意。
  “在明远心中,费亭侯的死,可与孤有关?”
  顾至觉得自己来错了。
  不管曹操是有感而发,还是藏着七弯八绕的想法,故意为之,他都不该过来当这无趣的听众。
  “主公这话,我可答不上来。”
  在怪异的氛围中僵持了片刻,顾至忽然放松背脊,直话直说,
  “‘眼见’尚且不一定‘为实’,何况我没有亲眼‘见到’。”
  曹操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
  “倘若孤将中都各军的符节交给明远,明远可愿?”
  第157章 劝谏
  这话不可谓不突然。
  话题的突兀程度与跳跃程度, 像是前一刻还在玩狼人杀,后一刻就邀请他去攀登珠穆朗玛峰。
  着实让他想不通缘由。
  “臣才疏志浅,只怕有负主公的厚望。”
  不管曹操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也不管曹操这个提议是否出自真心,他都只有拒绝这一个答案。
  对于他的选择,曹操似乎早有预料。他派人给顾至递上汤水,等顾至毫不客气地饮用了一盏,方才接着开口。
  “旁人恨不得将所有权柄握在手心, 登上无人掣肘、无人企及的高位。为何明远对此一无所图,几次将权柄拒之于身外?”
  “鸿鹄有鸿鹄的志向,燕雀有燕雀的生存之道。若硬要让两者相等, 一勺烩之, 不论是哪一方都会纰缪横生, 永无宁日。”
  类似的对话, 过去早已经过一轮。
  如今再次听到相仿的话,曹操的心绪庞杂难言。
  “天下之人大多追名逐利,无论有无才能, 都逃不过一个权字。若所有人都能如明远这般,对权力毫无追逐之心, 孤又岂会有这么多的烦心事?”
  迷雾终于被拨开, 顾至总算探明白曹操的心思。
  曹操之所以几次三番的找他谈心, 不是因为曹操有多么信任他,只是因为顾至全无野心,让曹操感到放心罢了。
  手中的汤水变得没滋没味, 顾至感受着聚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放下杯盏。
  曹操能放得下心,他可放心不下半点。
  总是聆听领导的小秘密, 和老寿星上吊没什么两样。
  “主公尚在病中,当少思少虑。”
  曹操叹道:“许都暗流涌动,没个消停。哪怕孤再想安心,也全无办法。”
  这话听起来颇为无奈,顾至却从中听出些许杀机。
  自从掌握绝对的权力,曹操就多了个毛病——总想用杀来解决问题。
  一旦曹操习惯了用杀来解决问题,走向原著结局不过是迟早的事。
  “若有恣意作乱者,当断其笔锋,折其刀刃,让他无乱可做。无论是犯民的豪族,还是生事的豺狼,都可用温水煮之,日以继夜地磨平爪牙,直至再无作乱之能。”
  为了打消曹操的杀念,顾至正襟危坐,沉声提醒,
  “若行事过于急进,引来过多的戒惧与不安,怕是会陡生动荡。”
  “若作乱的是亲近之人,又当如何?”
  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听得人心中一凛。
  顾至回忆着昨天临走前看到的那一幕,不露声色地询问:
  “主公口中的亲近之人……指的是哪一位?”
  “孤的幼弟曹疾,把孤当做弑父者,”
  曹操的神情与口吻都极为平静。但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有一道漩涡,在无光的水地静静蛰伏,欲将一切生命吞噬,
  “他在孤的饮食上做手脚,装神弄鬼,四处散谣,想让孤获得应有的‘报应’。”
  听到这事与曹昂、丁夫人无关,顾至心下略松。
  对于曹疾此人,顾至没留下多少深刻的印象。原著中的曹疾英年早逝。他和曹嵩一起在青州避难,被陶谦的部将所杀。
  这个世界的曹疾,时刻跟在曹嵩身边,沉默寡言,深居简出,顾至无法凭借一面之缘去断定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正思量间,又听曹操低声自嘲。
  “莫说曹疾,若非孤是局中之人——只怕也要怀疑老父之死,究竟是不是孤之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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