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怕不是某些有心人,假借着这件事,想要图谋什么吧?
  第147章 对招
  曹疾对他这位兄长也算颇为了解, 即使曹操什么都没说,他也嗅到那若有若无的猜忌与不满。
  一声叹息还未出口,就已湮灭在唇边。
  曹疾没有为自己声辩, 只是垂着头,搀扶着老父,仿若一件笨重的青铜摆件。
  曹疾都能察觉的事,作为父亲的曹嵩自然不可能遗漏。
  曹嵩手上用劲,鸠杖在地上捶出沉闷的声响。
  “孟德想说什么, 不妨直言。何时变得这般矫作?”
  这话说得颇重,哪怕这些年已收敛城府,藏匿喜怒的曹操亦不免沉下脸。
  “阿父既是应召而来, 就快些进城, 入宫觐见, 莫要在外逗留。”
  曹嵩冷笑:
  “这是命令, 还是警示?”
  “不过是谨遵阿父教诲的‘直言’罢了。”
  最初的零星怒意早已消散,曹操此刻格外冷静,回复的话语可以说得上心平气和。
  他都是能做祖父的人了, 哪会在意老父的态度。
  曹嵩对他看不过眼,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昔日他在陈留举事的时候, 曹嵩跟避瘟神一样, 带着小儿子曹疾去了琅琊。
  哪怕后来他夺下兖州, 闯出一番天地,将曹嵩接到自己的地盘,两人仍然没有多少话能说。
  这些年曹操在外头南征北战, 曹嵩连一封家信也不曾送过,一直留在任城,守着他的那些财富。
  比起此刻带给他的烦恼, 曹操倒宁愿曹嵩一直待在任城,与他老死不再相见。
  父子间诡异的气氛让附近守卫纷纷低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一道稚气未脱的声音响起。
  “阿父。”
  曹嵩拄杖转身,看到了许久未见的长孙曹昂……以及他身旁年幼矮小的男童。
  那个男童穿着茜色短衣,头顶两侧各扎着一个小髻,既有着这个年龄的活泼好动,又带着远超同龄人的灵敏与沉稳。
  他先是唤了曹操一声,继而看向曹嵩与曹疾。
  暗藏好奇的目光,在曹操微弯的背脊与曹嵩面上还未消散的怒容之间来回移动,最终停在曹嵩那条略有起伏,与曹操颇为相似的眉骨上。
  男孩上前一步,向曹嵩与曹疾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
  “曹家曹冲,拜见阿翁与从叔。”
  以曹嵩的脾性,本就不愿对一个孩子撒气,再听这个男孩的自称,当即缓了神色。
  “你便是仓舒?”
  虽然曹嵩从不与曹操互通家书,但他偶尔会和曹昂递信,从曹昂口中知道曹冲这个孙子的不少事迹。
  据说他幼而聪慧,心智与成人别无二致,如今一看,果然如此。
  他将曹冲招到身前,伸出满是褐斑与褶皱的手,抚摸曹冲的发顶,细细询问。
  站在不远处的曹操像是被曹嵩彻底遗忘,连一个眼神都不曾给予。
  这单方面的忽视,让曹操觉得很是没意思。
  即使懂事的曹冲始终想办法居中转圜,曹操也始终与曹嵩一样,保持着不冷不热的态度。
  事后,曹操与顾至抱怨:
  “人老了,腿脚不便,还要四处乱跑,掺和不该掺和的事,真是令人头疼。”
  这话题顾至不好接,也不想接。
  他只是道:
  “尘埃既已落定,何惧劲风。”
  顾至的这话不算宽慰之语,然而,曹操在听完这话后,脸色竟是好转了许多。
  “正是这个理。”
  曹操暂且放下心中的计较,又提起另一件让他烦心的事,
  “天子要设宴嘉奖群臣,明远可要做好准备。”
  顾至正回忆着原著,推算着曹嵩这个变数带来的影响,忽然听到曹操的提醒。
  他顺势接口:
  “主公需要我做什么准备?是称病不去,还是在大殿上突发恶疾?”
  哪怕知道顾至这只是随口一说,未必认真,曹操仍沉默了两息:
  “在外人看来,明远的态度代表着孤的态度。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总该恭谨些,给天子留一点颜面。”
  闻言,顾至漫不经意的神色终于多了一分认真。
  原本只是玩笑……
  在曹操这么说后,他还真想在大殿上表演一个突发恶疾了。
  曹操对顾至这些危险的念头一无所知,仍在向他传授着应对天子的小技巧。
  “礼不可废,法度亦不可废,天子终究是天子。纵使五德更替,亦有‘二王三恪,存王者后’的说法……”
  所谓的“二王三恪,存王者后”,指的是礼遇前朝的皇室,通过封赏前朝,以标榜自身正统、仁义的一种做法。
  这在封建王朝中,是一种很常见的怀柔手段。
  至于五德终始,自不用多说,秦汉信奉五德论,认为秦灭周是水德覆火,汉灭秦是土德覆水,以此证明朝代兴替是自然现象,乃天命所归。
  顾至不由往曹操脸上瞥了一眼。
  不管是五德论,还是二王三恪,都与推翻前朝有关。
  也不知曹操是随口一说,还是……已有了不臣的念头。
  不管脑中转过了多少想法,顾至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他状若认真地听着曹操的叮嘱,听着偶尔参杂其中的一两句牢骚。
  他知道曹操那句“天子终究是天子”全然发自真心。
  不论曹操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截至目前为止,至少在明面上,曹操始终将天子当做真正的天子,不敢有分毫怠慢。
  听着这句话的顾至与说出这句话的曹操都没有想到,两天后,这句话如同一枚回旋镖,扎在曹操的阿喀琉斯之踵上。
  建安十一年三月。
  在以庆功为名,封赏为实的宫宴上,顾至百无聊赖地坐着,听着上首刘协的陈词。
  他的发言与现代某些喜欢在年会上发表空泛又无聊的致辞的大领导没什么不同,只文采更卓然些。
  顾至所在的位子不算靠后,也不算太过靠前。
  站在沙丁鱼一样排满大殿的人群内,顾至移转视线,在人群中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影。
  程昱站在偏中部的位置,高大的身形鹤立鸡群,令人难以忽略;
  贾诩站在偏后方的位置,完美地将自己隐藏在衣袂鬓影之间,看上去很不起眼。
  除了因为个头而过于醒目的程昱,人群中最为显眼的,当属三个人。
  一个是君子如玉,皎然逸气的荀彧,一个是清瘦濯濯,刚被任命为散骑常侍的荀悦……
  最后一个,则是新近“升官发财”,却好似刚刚给自己定了一座墓地,时刻板着一张死人脸的祢衡。
  顾至的目光最初落在荀彧的身上,直到视线被人影遮挡,他才看向那个像是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自己打一口棺材的身影。
  顾至搞不明白,祢衡分明躲过了死劫,为何他的脸色竟比死人还要充满阴气。
  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当天子刘协再次向曹操敬酒,祢衡终是忍耐不住,霍然起身。
  顾至:……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祢衡站起身,不顾其他人或惊诧或怪异的目光,朝着上首做了个告罪的动作。
  “臣有一言,不吐不快,还请陛下宽宥。”
  顾至摩挲着酒卮上的花纹,对祢衡的这副表现略有几分意外。
  即便高傲固执如祢衡,经历几年的仕途,竟也学会婉转的场面话。
  顾至将目光转向刘协。
  想起行军途中听闻的,关于天子与祢衡的传言,顾至不由一哂。
  他就说刘协绝不会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别人眼中那个得罪天子,被天子厌弃,恨不得远远打发的浑人,只怕早已成了天子手中新磨的刀具。
  对于祢衡突如其来的插嘴,刘协似有些无奈。
  他与往常一样,不得不停下手中的事,耐着性子询问,
  “祢光禄,又怎么了?”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1]。臣听闻,曹司空的父亲听从召命,入了许都。”
  祢衡盯着神色浅淡,看不出表情的曹操,语气还算恭谨,字词间却藏着锋芒,
  “于公,应召之人,即为臣子,当来朝见圣颜。于私,断没有让老父独自一人在家中喝冷水,吃米糠,而自己坐在朝中大饮大宴,享受好处的道理。”
  说到这,祢衡转向刘协,再次行了一礼,
  “今日乃封赏之宴,臣本不该出言,做这个扫兴之人。然,臣作为光禄之臣,自当时刻谨记进谏之责。若有失举之处,还请陛下与司空海涵。”
  顾至看着这个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祢衡,终究难掩心底的意外,再度往刘协的方向瞄了一眼。
  祢衡看上去还是那个不懂得看人脸色,总是凭着自己的心情得罪人的祢衡。
  可偏偏,他学会了“事前委婉报备,事中合情合理,事后以责任告罪”的那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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