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朕在长安时,三辅之地荒歉,民众忍饥挨饿,便有不少人做了流贼。”
  见祢衡蹙眉,仍欲开口,刘协继续道,
  “朕开仓赈民,却只是杯水车薪。饥灾最严重的那一个月,都城几乎被你口中的流贼踏破,不少朝臣死在道中,人尽相食。”
  祢衡文思敏捷,已然猜到刘协的未尽之言,不由着恼:
  “臣并非此意。似安匪、丈田这般琐碎之事,只需九卿控扼便可,何须多问?若陛下事事询问,还能留有多少时间,用在定邦之上?”
  “那在祢卿的心中,何为大事?”
  “那自然是定邦安国……”
  “定邦自有将军之士,安国自有九卿之臣。若按祢卿的道理,朕岂非事事不用过问?”
  祢衡道:“自当有主有次。”
  说到这,祢衡心中已然明白了自己失语之处。
  他因为这几天,整个朝会都在车轱辘地说一些细碎的事,忍了又忍,实在无法忍耐。
  他并不是不知道农与民的重要性,可这执行之事,本就该由各级属官接手,哪有事事汇报的道理?
  与其说是皇帝重视农事,重视黎民,倒不如说……曹操像是有意将这些琐碎的事堆到刘协的眼前,占据天子的视野。
  天子难道不知道曹操的用意吗?他方才说的话虽然过火了些,对天子不敬,可他的初衷并非如此。
  天子为何不趁机发作一番,顺势改变如今的局面,揭露曹操的用心,把军政大权握在手中?
  祢衡怎么也想不通天子为什么要压下这事,面上的神情愈加恼怒冷淡:
  “既然陛下认为这些都是‘必要之事’,臣以后不说了便是。”
  第117章 保护
  祢衡当众大呼小叫, 讽刺“主不似主”的时候,刘协没有生气;被祢衡贬低,比作“村夫”的时候, 刘协也没有生气。
  可当祢衡梗着脖子,来了一句“以后不说了便是”,反倒真真切切地让刘协生出几分恼意。
  什么叫“若陛下觉得必要,臣以后就不说了”,真当自己很委屈不成?
  分明是此人胡搅蛮缠, 竟还一副忠孝节烈,费劲心力也无法让天子采纳谏言,恨不得以死明志的模样, 这是在恶心谁?
  一时间, 刘协甚至以为眼前这个叫祢衡的狂生是曹操故意派来折腾自己的, 祢衡刚才佯装忠义的言行, 都是曹操为了架空他这个天子的手段。
  再看曹操风云不动的神色,刘协愈加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兖、豫几州的基业都是曹操亲手打下来的,他这个天子, 说白了与六国时期的周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更加不如。
  为了显示对他这个天子的敬重, 曹操优先建造宫殿, 让他锦衣玉食地用着。曹操自己, 则住在简陋的居所,每日粗食冷水,全然没有一方诸侯的模样。
  不仅如此, 曹操还对他事事相告,毫无隐瞒。军政农事,不论大小, 俱上达天听。
  看起来肝胆披沥的行举,让刘协对曹操更加惕厉。
  然而,不论他对曹操是什么想法,在他还未笼络独忠于自己的朝臣之前,他都必须清楚地掌控几州境内的所有事,清楚地知道曹操在做什么。
  如果闭目塞听,对曹操的政举、用兵一无所知,他如何能拨云见天,重现大汉之威?
  曹操约莫是发现了他的打算,便让祢衡装疯卖傻,借机生事,表面上劝他“专注大事,勿事事躬亲”,实则是在嘲讽他“看不清局势”,“汉室衰微却还要逞天子之能”,不断逼迫。
  食指的指甲嵌入掌心,刘协制止了刘艾对祢衡的呵斥,宽宏地谅解了祢衡的意气之言。
  这场朝会在怪异的气氛中落幕。
  群臣按照次序离开大殿,穿上鞋履,在殿外的廊庑取回佩剑。
  顾至原本还想意思意思地与贾诩告个别,哪知贾诩跑得比谁都快,一道轻烟似的挤出人群,敏捷之高,不比他这个点满武力值的人差多少。
  人群攒动,顾至随着其他官员往外走。大殿外,朝臣们走向廊道两侧,从东西两侧分流,各自散开。
  顾至在南侧廊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轩昂的身姿被包裹在皂色朝服之内,黑纱制成的进贤冠将墨发一丝不漏地包在冠内,更显侧脸俊逸不群。
  他似在与同侪寒暄,只略说了两句,便与对方道别。
  顾至正有几分迟疑,那人便转过身,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地朝他走来。
  “顾谏史,不妨一道?”
  当着其他朝臣的面,荀彧并未直呼他的小名,只是以官职代称。
  可即便是略带几分生疏的代称,经由荀彧温和而悠扬的声嗓,就像是含在口中的低语,醺然欲醉。
  顾至莫名生出一种在进行角色扮演与某种特殊play的错觉,不由移开视线。
  那句“荀侍中”怎么也叫不出口,顾至以行动作为答案,走在荀彧身侧,像是两个刚巧挨在一处的同僚,一起随着人群往外走。
  当离开皇宫,来到司空府附近的时候,周遭的官员骤然减少。顾至正收拾着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倏然,身旁传来尔雅温文的询问:
  “谏史可用了朝食?”
  即使人群变少,顾至仍觉得周遭的视线刺目,仿佛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言不由衷地道:
  “用过了。”
  耳畔响起一道轻笑。
  “即便用过了,也陪我再用一回,可好?”
  顾至匆促地看向四周,正在往外行走的官员各个步履匆匆,似乎并未听到他们的谈话。
  “既然文……既然荀侍中盛情相邀,在下岂有不去之理?”
  两人并肩保持着半臂的距离,跨过石桥,即将离开瑶台。
  突然间,身后有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便来到身后。
  顾至正暗中防备,无声地握住剑柄,未曾料到,身旁有一只手将他带到身后,一道颀长的身影挡在他的面前。
  荀彧将他带到里侧,半是避让,半是防备地转身,望着来人。
  来人横眉怒目,行色匆匆,发冠不知掉到了何处,一团发髻半落不落,摇摇欲坠地挂在一侧。
  正是在殿中逸兴云飞,对着天子与朝臣放肆直言的祢衡。
  此刻的祢衡与朝堂中仪容整洁,衣冠齐楚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的鞋履不知飞到了何处,只穿着足衣就在路上狂奔,哪怕被石头硌到脚,磨破足衣也不停下,只气涌如山地瞪着眼,盯着眼前的两人。
  顾至难得生出几分动摇。莫非祢衡所谓的狂病不完全是装的,他是真的会犯病?
  两方莫名僵持,荀彧望着眼前发髻凌乱,仿佛随时会跳起打人的祢衡,愈加谨慎。
  顾至想要上前,却被荀彧再一次拦在身后。
  腰间的佩剑同样被荀彧握着,随时有出鞘之势。
  “敢问祢谏史有何指教?”
  “与你何干?”祢衡望着荀彧的脸,想起这是“可以凭借容貌吊唁”的那位,面色愈加难看,
  “顾谏史,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他与祢衡又不熟,到底有什么话可说?
  顾至心中腹诽,却学着祢衡的语气,不客气地反问,
  “祢谏史,有话直言便可,何必故弄玄虚?莫非,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背着人进行?”
  往日里,祢衡常用类似的话语给别人“定罪”。彼时的他没有任何不妥的想法,但当他的逻辑被原封不动地奉还,祢衡的心中竟腾地升起一股怒火,几乎要将他气得胸痛。
  “顾谏史何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因为被护在巷子的内侧,紧贴着墙面,顾至与荀彧挨得极近,几乎在一瞬间便察觉到荀彧肩背的紧绷。
  “总是以歹意忖度他人,祢谏史何曾做过君子?”
  顾至从未听过荀彧如此冷冽的声音,一时之间,稍有些怔愣。
  “与你何干?”祢衡难忍盛怒,瞪向一直抢话的荀彧,
  “方才便想问了,我找顾谏史,你将他藏在身后做什么?”
  一句话让顾至与荀彧同时神色凝滞。
  顾至抓着荀彧护在他身侧的左臂,从墙缝中挪出。
  “在下胆小如豆,祢谏史如此气势汹汹地靠近,不免让人害怕。在下担心祢谏史会突然发狂咬人,故而躲在荀侍中的身后。”
  顾至随口胡诌,面前的祢衡越听脸色越怪。
  “胆小如豆”“害怕”,这些词都很难与眼前这个神色冷淡而随意的人搭上边。
  因为过于诧异,一时之间,祢衡竟没注意到“发狂咬人”这句几乎在骂他的话。
  带着几分怪异的想法,祢衡压下诸多情绪,双手束袖,草草行了一礼:
  “先前对顾谏史多有误解,在此向顾谏史赔礼。”
  能让祢衡这样的人赔礼,即使这个所谓的赔礼极其随便,不甘不愿,也足够让顾至觉得毛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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