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表面上是两封信,两种选择,但其实荀彧早就猜到他想做什么,甚至猜到他会窃取另一只信匣,提前做好了准备。
  不敢动.jpg
  顾至老实地坐了一会儿,等缓过神,才磨磨蹭蹭地拿起朱色泥封的那一只,等着更加强烈的凄风苦雨的到来。
  这只信匣中的缣帛更大一些,上面不止一句话。
  「山行未尽,绿水恒常。彧幼时读兵法,曾闻“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1]”,“见可而进,知难而退[2]”……」
  出乎意料的,这封被顾至视为洪水猛兽的信和他起初所预料的完全不同。
  信中没有质问,没有责怪,没有告诫。
  只有荀彧一贯以来的温声细语,如同好友之间的漫谈,娓娓道来。
  信的开头写了荀彧幼时读兵法的体会。年幼的他认为,行兵布阵者,当保全自身,不到万不得已的险境,应极力避免以身涉险的举措。若无全身而退的把握,施行计策的时候要慎之又慎。
  如今的他仍然坚持这个观点,不到生死关头,不该兵行险计。
  「昨夜,辗转难眠。思及当日之诤,不免伤神、低回。族中有训,君子者,当设身处地,推己及人,思他人之所思,想他人之所想。顾郎代我前往博平,本是怜念。因顾虑着我的安危,方以身代之。可我竟未易地而处,不曾体谅顾郎的苦心,以“胡闹”相斥。此乃我之过……」
  烛光下,看着信上诚恳真挚、情至意尽的文字,顾至如坐针毡。
  文若为了当日的事道歉,说不曾设身处地,体谅他的心意,言语间尽是自责。
  可他……又何曾站在文若的立场,考虑过文若的担忧?
  只因为不想文若涉险,像原著中那样,几次身陷死局,九死一生,他就自作主张,仗着身手过人,擅自相代,来了个先斩后奏。
  文若看明白他的用意,只会更加心焦,时刻担忧自责。
  顾至已然坐不住,起身在房中踱步,捏着缣帛,不知所措。
  按照枣祗酒席上所言,文若过几日一定会来聊城,可是……
  顾至重新展开缣帛,继续看下去。
  中间仍是一段反思己身的话,以及深挚的关切之语。
  信的最后,是一句松软的询问。
  「我欲来与顾郎共商良策,可否?」
  脑中跪在墙角拉二胡的小人不见了,他平静地躺在春暖花开的草地上,敞着肚皮晒太阳。
  不管是托张燕带的口信,给枣祗的那封密信,还是青色信匣的那一封尺素,信中的内容都极其简短,短得令人发慌。
  文若定然生了很大的一场气,直至今日也未必气消。
  顾至已做好了被责问的准备,可最后一封信没有任何怪罪,只有自省与关怀,带着殷殷的劝导。
  最后一句询问,让他彻底打消了最初的计划。
  阳平城和临邑城的事,还是等文若来了再说吧。
  顾至将两封信收好,躺到榻上,盖上衾被。
  原以为这天晚上会失眠,但大概是白天赶路过于疲乏,顾至闭上眼,没过多久,就沉沉地陷入梦乡。
  梦中,荀彧带着军队赶到聊城,与城门口的他面对面站立。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温和,见到顾至的第一眼,不是寒暄,而是一句疑问:
  “按时吃药了吗?”
  “……”
  面上的喜意一僵,顾至迎向前的脚步蓦然顿住,进不得,退不得。
  “唉。”
  梦中的荀彧叹了口气,好看的面容上缀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果然……”
  顾至立即解释:“出门在外,难免有顾不上的地方,倒也不是一直没吃……”
  “无妨。”
  荀彧温柔地看着他,不知从哪里抬出一口两人大的水缸,里面盛满了紫褐色的药汁,
  “我已按照日程,加倍给你补上,你一口饮尽吧。”
  顾至望着那硕大的水缸,瞅着缸内袅袅升腾的不明灰烟,连连后退。
  “这是加了几倍?”
  他出门才几天,不至于攒下一缸的药吧?
  “不多。”
  荀彧脉脉而望,唇角的弧度格外柔和,
  “只是520倍而已。”
  顾至转头就跑,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后颈,按在墙角。
  随即,一口大缸凑到口边,浓烈难闻的药汁洪水般涌入口中……
  顾至猛地睁开眼,瞪着漆黑一片的帷帐。
  是梦。
  他擦去额角不存在的冷汗,深深吐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一缸的药,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不知想到了什么,放松到一半的背脊蓦然一僵。
  顾至盯着漆黑的夜色,心中隐隐发虚。
  虽然狂饮一水缸的药这件事只是个梦,是虚假的,但是……
  离开濮阳城的这几天没有用药,这件事是真的。
  顾至无声抽了一口凉气。
  他忧愁地望着浓郁的夜色,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这一坨黑影一样惨淡无光。
  强烈的困意袭来,顾至抱紧衾被,再次陷入梦乡。
  这一回,他没有再梦到恐怖的水缸,而是梦到了更离谱的东西。
  梦里,他被绳索捆着手,耳边是枣祗放肆的笑。
  “你不是孤胆英雄吗?你现在去阳平城冒个险试试,‘天子的信使’?”
  顾至瞥了眼手上的绳索,不以为意,转动手腕,准备像以往那样挣开。
  岂料,百试百灵的招式,竟在今日失去了效用。
  梦中的枣祗仍在一旁呱呱呱聒噪:“没吃饭吗,顾郎,听说夏侯惇都困不住你,槛车上的铁锁都能被你撬掉。”
  门外传来脚步声,枣祗立即收了嚣张之色,恭敬地站到一旁:
  “已为您将不听话的家猫困住,还请老板按时给钱,给个好评。”
  顾至抬起眼,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荀彧穿着一身皂色深衣,神色浅淡。
  “辛苦了。”
  他手中端着一只碗,款款走近。
  “顾郎,喝药了。”
  某个瞬间,顾至还以为自己误入《金x梅》的拍摄现场。
  他总觉得眼前这个场景非常怪异,可是身在梦中的人,总是很难意识到这是梦境。
  “可否先给我松绑?”
  “无需松绑。”荀彧将碗递到他的唇边,“喝吧。”
  顾至只觉得脑中一片昏沉,依言喝完碗中的药。
  少许药汁从唇角渗出,他抿了抿唇,想将这些药汁抿入口中,却有一只修长的指骨更快一步,轻轻地拂过他的唇。
  如同被一道惊雷击中,顾至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离他越来越近。
  灼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颊边,当那张脸距离他只有咫尺之遥,即将贴上的时候,顾至猛然睁眼。
  他的呼吸略微急促,木楞地瞪着亮堂的屋舍,许久才抬手盖住眼睛。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捂着昏沉的头,缓缓起身。
  第64章 不测
  连着做了两个长梦, 这一夜就像没睡过一样,浑身上下都感到疲惫不堪。
  顾至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坐到案前, 倒水研磨。
  半个时辰后,枣祗不期而至。
  他正要派人给荀彧送信,特地来问顾至有没有要一起捎带的信件。结果一进门,就瞧见顾至无精打采、哈欠连连的模样,顿时一惊, 立即让人找来医工。
  在县衙坐诊的医工给顾至把完脉,捋了捋花白的长胡:
  “正是气血不足,心神失养之症, 切忌劳累, 老夫稍后为郎君开一份药方……”
  “我这倒是有一份药方, 有劳老先生看看, 是否需要增减?”顾至从鞶囊中取出一片短而宽的木牍,向前一递。
  医工接过药方,等看完整个方子, 他的面颊染上了激动的红:
  “此方甚妙,不知是何人所写?”
  “此方出自乌角先生。”
  “原来是左仙长, 难怪, 难怪。”
  医工连声赞叹, 可他刚说完两句“难怪”,便又“咦”了一声,
  “怪了。”
  一旁的枣祗听得头昏:“到底是‘怪’还是‘难怪’?”
  “怪哉。”医工百思不解, “有此良方,郎君这几日为何会心神失养?”
  顾至:“……”
  长途奔波,不按医嘱用药, 这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枣祗与医工相继明白了问题的症结,同时投来谴责的目光。
  “难怪文若在信中几次提到用药之事,原来是有个不省心的小郎君在外胡来,让人牵肠挂肚。”
  枣祗的这句话听着别扭,顾至无言道:
  “……世叔怎么也‘难怪’上了?”
  “你还在这与我犟嘴。”枣祗半真半假地板着脸,“等文若来了,恼了,我可不帮你。”
  不知为何,瞧着枣祗这副劝善规过的模样,顾至忽然又想起昨夜那个无厘头的梦。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