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顾至正在擦拭佩剑上的血污,冷不丁的,视线边缘出现一只苍茛色的水囊。
  侧首抬眸,修长的指骨,黛色袍角,竹月色的衣袂,白皙的脖颈,纁色微抿的唇。
  顾至没有再将视线往上转,在那唇间止步。
  “这是戴椹熬的汤汁。虽不能缓解不适,却能升阳固表,稍解疲乏。”
  悦耳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淌入耳中,凉沁而清润。
  顾至没有接,他将目光徐徐往上转,对上一双沉静的眼。
  一时之间,他的心情古怪而玄奥。
  ……他刚才表演得如此不走心,这位温俭的君子总不至于真的信了吧?
  见顾至迟迟未接,荀彧手中的水囊仍然向前递着,并没有收回。
  顾至便道:“荀君莫非误解了什么?我现在无病无恙,并不需要旁人照拂。”
  “并非照拂。”
  荀彧神色平和而坦然,没有丝毫遮掩之意,
  “纵然身子无恙,总免不了不适与疲乏。”
  虚靠着马背的后脊下意识地挺直,顾至紧盯着荀彧,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对方只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看出了什么。
  片刻,他悠然一笑,接过那只水囊。
  “多谢。”
  荀彧只道了一句“处士客气”,便折返回到荀氏部曲的聚集地,不再停留于此。
  顾至打开囊袋,饮了一口黄芪水,淡淡的甜腥味涌上舌尖,很像他现代老家楼下那家老豆浆的味道,又掺了一些中草药材独有的异味。
  他不喜欢中药的气味,皱了皱眉,有一口没一口地饮着。
  戴椹,又名黄芪,常用于治疗气虚血弱、乏力脱力等症,对疲劳有一定的缓解作用。
  他刚才的孱弱确实是装的,恰到好处地把曹操那些招揽之语全部堵了回去。
  但……最开始的那一晃,其实是真的。
  死而复生的躯体,本就气血不足,容易疲乏。接连两天的赶路与高强度的对战,对身体的消耗极大,方才那一瞬间,他的确有眩晕之感。
  但他凭着强大的意志力稳定身形,并在曹操面前表演了一把顺势滑落、原地碰瓷的把戏。
  方才的那一场,演技极差,却又演技极好。
  所有人都没发现他的异常……除了荀彧。
  顾至看向远处那一片黛色衣影,只觉得手上的水囊忽然变得无比烫手。
  抱着水囊走了会儿神,再抬头的时候,便看到荀彧那边的侍从提了一个结实的布袋,交给曹昂,说了一些话。
  对话声被夜风吹散,只有模糊的只言片语传入耳中。
  “主家……贮藏的伤药……士兵们……刀伤……”
  几个关键词,足够拼凑整句话的含义。
  荀彧将荀家车队带来的伤药都拿了出来,要曹昂分发给受伤的士兵。
  而在温县,曹军那些打了西凉军一个措手不及的箭矢,也是荀彧无偿提供的。
  荀家车队携带的箭矢毕竟有限,在这一场战役中几乎耗损一空。曹操只来得及让士兵捡回一些,耗损的资源并不能完全复原。
  这一次,荀彧将这些伤药送出,让曹操、曹昂以曹家的名义发放,安抚军心,收买人心,半点不替自己揽功。
  顾至想不明白。
  史书也好,小说也罢,荀彧对曹操而言都是雪中送炭、扭转乾坤的功臣,为什么最后……得不到一个好结局。
  狡兔死走狗烹,当真就是世间亘古不变的定理吗?
  “小顾将军。”一个略有几分玩世不恭的声音突然在他肘下出现,紧接着便是“嗷”的一声痛呼。
  郭嘉捂着被撞红的鼻子,眼底冒出生理性的泪水:
  “你这一个见面礼……未免太过别致。”
  “谁能想到,郭六还有蹲在别人脚边的癖好。”
  顾至表示他刚才真的只是手滑,若不是没感受到半点杀气,早在郭嘉靠近的时候,他腰间的剑就已经出鞘了。
  “没事吧,六子。”
  顾至单膝蹲下,左手支着膝,与郭嘉正面相对,
  “鼻骨撞断了没?”
  “你这究竟是关心呢,还是在咒人。”
  郭嘉松手一看,还好,没流血,就是鼻梁发麻,
  “小将军不如叫我奉孝……另外,我一直叫你将军,也怪生分的,不知你家长辈是否提前为你取了表字?”
  顾至已经习惯了郭嘉的自来熟。虽然疲乏的时候不太想说话,倒也礼节性地简短回应。
  “未曾。”
  “那就唤你顾郎吧。”
  郭嘉效率极高地做好了决定。眼角余光瞅见荀彧的书僮捧着一个药瓶缓缓走来,当即起身。
  “炳烛是来替我送药的?多谢好意,不过你这好似是刀口药,能治跌打损伤?”
  炳烛是书僮的名字,出自本朝刘向的《说苑》,有炳烛之明、皓首穷经之意。
  顾至也随之起身,回首时,正巧看见炳烛露出怪异的神色。
  荀彧与郭嘉是旧交,他的书僮也与郭嘉颇为熟稔。
  只见炳烛维持着玄妙的神色,细声细气地解释:“郭士子,这药不是给你的。”
  郭嘉面露疑色:“这里就只有我与小顾将军二人,不是给我的,难道是给……”
  话语一顿,他上下打量了顾至一番,
  “可是小顾将军并未受伤。”
  炳烛没有多言,他走到顾至身前,恭敬而客气地递出手中的红漆陶瓶。
  “小郎君,此药对水疱、创口皆有疗效。家主那正好多了一支,想着小郎君或许用得上,便让我替小郎君送来。”
  郭嘉稀奇地看向顾至:“莫非你真的伤到了何处?”
  顾至:“……并未。”
  炳烛送完药,没有多话,向两人行了礼,转身离去。
  荀家那边正忙着,门人与护卫们在帮士兵们扎营,荀彧本人则在与曹操谋议着家国大事。
  炳烛办完家主托付的事,也要去门人那边帮忙,无暇逗留。
  郭嘉仿佛围观稀有动物一般,绕着顾至走了一圈又一圈:
  “你真的没受伤吗?再仔细想想。文若从不无的放矢,哪怕因为你年纪小,多照拂你一些,也不会平白无故做一些无用的事。”
  见顾至不想理他,他又凑近了一些,抬臂去碰顾至的左肩,毫无意外地,被避开了。
  郭嘉压低了声音:“咱俩是什么关系,何必如此严防死守地瞒着?你若是受伤了,尽可告诉我,我绝对不告诉旁人,还能帮你敷药。”
  咱俩是什么关系?
  咱俩很熟吗?
  “咱俩自然是萍水相逢的关系。”
  顾至毫无情谊地说着,再次避开郭嘉的手,
  “那匹‘好心人’‘送’给你的马呢?还回去了?”
  “……”郭嘉微妙地停了一停,“已交到曹子孝将军的手中。”
  他原想找那个裨将军赔个罪,但是黑灯瞎火的,认不出人,太过麻烦,索性直接交给上级负责人。
  这么一打岔,郭嘉也收了玩笑打闹的心思,神色间多了一分俨然与郑重:
  “既然手头有伤药,还是及时用上为妙。哪怕是再小的箭疮,一旦被外邪侵入,化为疮疡,便能轻易地夺人性命。”
  这个道理,顾至不是不明白。
  在缺少抗生素的古代,如果外伤没有经过妥善的处理,受到致病菌的严重感染,那就等同于被判了死刑。
  在原著小说中,江东小霸王孙策,就是死于面部箭疮所引发的细菌感染。
  只是……
  “并非是我与自己过不去,实在是……我也不知自己何处受了伤。”
  他刚才说“没有”,当然不是在瞒着郭嘉。
  而是他真的这么想。
  脖子上的老伤口已经结了痂,用了老徐给的药,连红肿增生都已经完全消退,不需要继续用药。
  何况,颈部的那道刀伤被衣领和黄色丝绦严严实实地遮挡着,荀彧应当无法瞧见才是。
  与西凉军对战的时候,他从头到尾游刃有余,几次全身而退,连毫毛都不曾伤到一根。
  即使他一再否决,郭嘉也始终坚持着最初的论断:
  “文若心细如发,不可能弄错,你再想想?”
  顾至沉思了许久,忽然摊开手,看向自己的手心。
  被马缰磨出的水泡,因为激烈的对战,不仅全部破裂,破溃受损之处,还被缰绳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
  对了,在城外被西凉哨兵拦截的时候,为了躲避刀锋,他用了十足的力牵引缰绳,应当就是那时候伤到的。
  郭嘉光是看着密集的水泡就觉得疼:“伤成这样,你竟一点也没感觉?”
  顾至望着掌心那道狰狞的血痕,无言以对。
  他从小五感敏锐,唯独对痛觉感应迟钝,这一点,即使是穿越再多次也没有丝毫改变。
  顾至拒绝了郭嘉帮忙敷药的邀请,单手托着陶瓶,打开顶盖,在左手掌心洒了一些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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