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士兵们的注视若隐若现。
  顾至无视了那些或嘲弄,或钦佩的目光,只看着曹昂:
  “莫非是不方便?那便罢了。”
  他并未有任何的遗憾或者失望之色,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不……”曹昂回过神,想起曹操临走前的那一眼,看向顾至的目光多了一分探究,“可以沐浴,还请义士稍等。”
  曹昂找来裨将,用最简短的语句做好安排,带着曹家旧部与槛车入城。
  在离开的前一刻,曹昂回头,望着阡陌旁的新兵。
  表面上,他仍有着远超于同龄人的从容与镇定,可那双倒映着碧水蓝天的眼中,好似承载着某种忧虑。
  顾至忽然开口:“将军无需担忧,现下这番局面,或许正是曹将军希望看到的。”
  前一个“将军”是对曹昂的尊称,后一个“曹将军”则代指曹操。
  这冷不丁的言语,仿佛冬日里滴入后颈的雨水,使曹昂猛然一激。
  他的神情介于惊讶与迷蒙之间,舌尖几度绕过言语,又被他斟酌地吞下。
  “义士何出此言?”
  ——你莫非知道我在想什么?如何得知?阿父他想看到哪种局面?
  诸多疑问一涌而上,最终只化为简单的六字。
  顾至没有继续打哑谜。他对这类天性温良,对万事万物都抱有善意的人并无恶感,亦没有吊胃口的心思。
  “将军敏锐多思,定能察觉到众多新兵的浮躁。将军对这些新兵毫无了解,又不知其中的缘由,便不由自主地怀疑——是不是自己之前的行为不妥,动摇了军心。”
  曹昂早已练就了藏匿情绪的本事,可面对顾至精准的推断,对着那仿若读心一般的断言,他还是稍稍抬眼,一错不错地紧盯着对方。
  顾至随意说了行旅路上发生的事,好似说的不是自己,而是不相干的旁人:
  “曹将军棒打权贵,治下有方,并非昏愦眼拙之人。小将军一个照面,就看出了新兵们的浮躁,行了一路的曹将军自然也不会粘着眼,视而不见。”
  他缓缓道。
  “一则,这些新兵并非行伍出身,大多都是瘦弱不堪,稍有几分力的贫农。他们为天灾与兵祸所迫,不得不背井离乡,为了一口吃食奔波挣命,对军纪与世情缺乏了解。即使没有这件事,也有旁的事让他们浮躁难安,这本就是不可避免的。”
  曹昂听得极为认真,不管是表面,还是深里,都没有任何质疑的意味。
  顾至看得心奇,原本的随口一提,变成了随口两提。
  “二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也随之变得郑重,
  “若小将军是主帅——新招募了一大班人马,数以千计,且你对这一千人都十分陌生。那么,作为主帅,小将军要通过什么方式,从中选出‘得用之人’?”
  一千个新兵,说多不多,说少也绝对不少。
  考核一个人的品行能力尚且需要许久,更遑论这一千个人?
  他们本就缺乏人手,派亲信去考察也不现实……
  曹昂心中一动。
  什么样的事,能快速地对士兵进行筛选?
  曹昂想通了前因,一直隐隐纠缠的眉,终于在此刻展开。
  不需要多么严格的考验内容,只需观察士兵对“异常之人”的反应,就能对新兵们的心性探知一二。
  曹昂认定这是曹操特意布下的一个局,再看顾至这位“里应外合”的囚徒,心中豁然开朗。
  “为了这一场‘考验’,倒是委屈了先生。”
  在曹昂看来,顾至为了配合曹操考验新兵,一路坐囚车而来,付出甚多。
  他停下车队,下马来到槛车前,准备亲自打开车门,将顾至请出来。
  在曹昂下车时,顾至尚且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可当曹昂说出“委屈”二字,行了一个珍重的士礼,顾至立即看明白了。
  知道曹昂误会了什么,猜出他心中的所想。
  槛车还未被打开,曹昂的手刚搭上槛车门锁,就听到了一声轻笑。
  “将军想岔了,我可谈不上什么委屈。”
  曹昂利落地开了锁,正要拉开槛门,却被另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按住木栅,制止了。
  错愕地抬首,撞进一双滚了琥珀蜜色的眼眸。
  那双眼中带着浅薄的笑意,宛如冬季湖面上的树影,虚缈迢遥。
  “这门还是别开的好。迟早要再进的,何必折腾?”
  曹昂缓缓松开了手,犹疑不定:
  “你……”
  “这可不是我与曹将军的共识。”
  顾至亦松开了槛栏,倚着后方的木栅,
  “曹将军不过顺势而为,可不是事先商量好的。”
  换句话说,他是真的囚徒,没有任何隐情。
  曹昂听懂了言下之意,内心却是愈发糊涂。
  假设这人说的都是真话。
  离开槛车,舒坦一些不好吗?
  怎么……对这槛车无比满意,恋恋不舍似的?
  更让他想不通的是——
  “先生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他终究没有将称谓换回来。
  尽管顾至与他年岁相仿,他已无法将对方视作寻常的同龄人。
  “投桃报石罢了。”
  不是投桃报李,而是投桃报石——投之以桃,报之以石。
  在这位奇异之士看来,他的提醒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不值一哂。
  曹昂没有再开口。既然顾至不打算离开槛车,他自然也没有强压着请人离开的道理。
  这支车队入了城,停在一处还算宽阔的旧宅前。
  这并非曹操父子原来的家,是雒阳焚毁后,被富户所弃,荒废在此的一间旧宅。
  河内郡与雒阳所在的河南尹毗邻,董卓在旧都雒阳所放的大火虽然没有烧到这,却也吓走了河内郡的住民。
  再加上董卓在雒阳的那段时日,曾猖狂地带着士兵劫掠京畿附近,河内郡的富户鲜少逃过他的毒手,几番叠加之下,如今的河内郡,竟与雒阳一样萧条,渺无人烟,连郡守、郡府的官员都逃了个干净。
  也因为如此,这块“无主之地”成了曹操临时的驻地。
  曹昂望着比塞外草原还荒凉的内城,莫名觉得压抑。
  他知道父亲的打算,若能找到一处真正的驻地,管辖一众……
  心绪翻涌间,众人已踏入庭院。
  这座宅子从外面看尚算宽敞,但因为人多,里面加盖了几间房屋的缘故,一进入庭院内,就已挨近堂屋。
  在极差的隔音条件下,即使堂屋的门关着,也免不了泄露一两句声响。
  正望着前方出神的顾至,依稀听到了里头的议论。
  “荀氏已离开故土……荀文若……”
  曹昂认出这是陈宫的声音,抬袖掩口,咳嗽了两声。
  谈话声顿止。
  片刻,堂屋的大门打开,陈宫出现在门口。
  “大公子。”
  “先生。”
  两相寒暄,客套了几句后,陈宫将视线转到那硕大的槛车上,当即眉头一皱。
  第6章 曹家
  曹昂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正欲开口解释,却见陈宫已然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与曹操道别。
  不久前的异样短暂得好似错觉。可就在陈宫出门前的那一刻,他又短暂地往槛车的方向瞥了一眼。
  两次审视,对顾至而言都像是踩在脚下的砾石,想忽略都难。
  他暂且无法辨析陈宫那道目光的含义,也不想深究。
  相比之下,庭院中另外两人的思绪要复杂许多。
  与疑惑不解,却选择隐而不发的曹昂不同,曹操上前一步,解开槛车上的锁链,半开玩笑地试探:
  “什长认识公台?”
  “不识。”
  尽管无法辨析陈宫那两眼的含义,但顾至能够肯定,陈宫那绝不是看到熟人的目光。
  在原主留下的零碎记忆中,也没有东郡人陈宫的影子。
  对于顾至的回复,曹操不知信了几分,面上带着捉摸不透的笑意。
  “听闻什长要沐浴,操已叫人备好热水。”曹操道,“只是寒舍简陋,耳房逼仄,倒是要委屈什长了。”
  倒是有趣。
  顾至心道。
  这父子两个,都喜欢把“委屈”挂在嘴上。
  与曹昂的谦冲与诚恳不同,曹操口中的“委屈”,全然只是客套的成分。
  顾至道:“将军客气,我本阶下囚徒,何谈委屈。”
  口中说着客气,却是没有制止曹操亲自为他打开槛车的行为。
  与曹操的表面客套,堪称魔法对轰。
  曹操心中有数,倒是没有生气。
  他前一刻还在与陈宫对谈,后一刻却是“知道”了顾至在半路上对提出曹昂的要求。要是换作别人,怎么也得惊疑一番,对他的掌控力感到惊讶与慎重。
  顾至却像是完全没接收到他话语中的要点,又或者……他对此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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