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好——”陈觅心甘情愿受这温情绑架。
她们再简单地聊了几句,陈觅说自己在马路外面瞎逛,正准备回学校。
顾金花一听连忙要挂电话,“马路上仔细看路,别听电话。”
陈觅扬扬眉,“你不想我吗?”
“想什么呀——”电话那头口吻特别无所谓,“明天就要回家了,还有什么好想的。”
噫——话都让顾女士说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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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教职工宿舍,陈觅再次碰到了谢如竹。
他靠在门口,手里正拿着手机摁。
走廊的灯光昏暗不明,陈觅见到人后脚步一滞,春末夏初的夜风彻骨冰凉,铺天盖地席卷住她。
谢如竹转头,朝陈觅望去。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陈觅拿手机看了眼时间,晚上六点十八分,她估计是郑伯俊没来,谢如竹才站在门口等。
念此,陈觅心里多少放下点防备,不用再听对方乱七八糟的说辞,心头紧绷的一根弦稍得松弛。
“你有啤酒吗?我懒得出去。”毫无预兆,他还是开了口。
陈觅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不喝酒。”
“那烟呢?”他眼神哀求。
郑伯俊和谢如竹对陈觅而言,像一场命运安排的阴谋,他们轻而易举堪破她藏匿最深的秘密,再尔提起,不管表达的意思是谴责还是邀约合作,每个音节的振动都引起陈觅内心的颤抖。
她厌恶他们,但某一刻,也深深地同情他们。
比如现在。
黄鹤楼硬纸盒烟的包装拆封,塑料壳被陈觅捏成一团塞到围栏的缝隙里面,她抖落出一根烟,先给谢如竹,再另取一只衔在嘴里。
火光明灭,烟雾袅袅。
谢如竹大概是第一次碰着东西,他捏住滤嘴半天不知所措,又不想被陈觅瞧不起,犹犹豫豫放进嘴里,学人深吸,烟雾从鼻端出来,聚了半天的形都不散。
“要用嘴。”她难得露出点笑容,“别着急吐出来,不然什么滋味都没有。”
“我是用嘴。”谢如竹拿手捂唇咳了咳。
他大概也认定自己是学不会,叹了口气,把烟摁在围栏上碾灭,“对不起,浪费了你一根烟。”
“你已经浪费了,现在道歉也来不及。”陈觅不喜他落子反悔的态度,“既然决定做了,不管怎样都别后悔。”
他沉默不语,忽而哼笑:“班主任道理都是一套一套了。”
陈觅也跟着笑:“没办法,职业病。”
谈话往下是空白,陈觅眺望远方,静默的氛围此刻像一张大网,无分其他,将他们一同笼罩。
“你是出柜了吗?”她突然问,侧头看了谢如竹一眼,香烟的火光被吹风过,对着天上的星星眨眼。
谢如竹两只手撑在围栏上,点点头,“不过体验很糟糕,除了一份飘无虚渺的爱情,什么都没有。”
“跟家庭断绝了关系?”
“是,我爸说他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爱的人一直都是郑伯俊吗?”
“从来都只有他。”
陈觅掀唇浅笑,她试图以自己为模板,去猜测郑伯俊是个什么样的人,“郑伯俊没向家里人表明他的性向吧?今天晚上没来,是因为要去跟女孩约会?”
谢如竹没有回答,但陈觅注意到他咬紧了后牙槽。
“我让你难受了?”
把现实血淋淋的解剖直面,痛苦总归难以避免。
但陈觅并不打算为自己的言行道歉,因为几天之前的他们也是如此,让她真真切切难受着。
“你有爱的人吗?”谢如竹的声音虚渺,像陈觅手中飘散的烟。
她歪头略一思索,不懂他指哪方面,“亲情还是爱情?”
“都算。”
眼前浮现顾金花的脸,陈觅对她总是既抱有愧疚也抱有爱的,“我妈妈吧,她真的对我特别好。我爸爸去的早,一直都是妈妈把我拉扯长大,她不是一个很好的人,爱占便宜,每次去超市总要多扯几个人家装菜的塑料袋,要带回家套垃圾桶;还有每天肉片摊子的支出收入,一笔账也能算半天还算不清楚。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对我,是真的没话说。”
她略带急促地抽了口烟,想要排解肺里那股阴风一样缠绵的郁气,“小时候家庭条件不好,好不容易买一只鸡烧了吃,她就捡我不吃的地方。别人都说这样教小孩不行,容易惯坏,到时候去哪都挑三拣四脾性大。但她总是维护我,说女孩子挑一点才能嫁个好人家。”
明明是些温情的片段,但陈觅回忆起来总有一种刀子割肉的钝痛感,她甚至有点怪顾金花不该对自己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妈妈,她稍微长偏了点都感觉对不起她。
谢如竹的声音在此刻刚好响起,冲淡了陈觅的思绪,“我也很爱郑伯俊,但我已经忘记当初爱上他的我,是什么样子。”
第9章
家在距离城南中学稍远的一条街道,小摊子小贩一个个争奇斗艳,卖菜卖水果,新鲜上市的红樱桃,在板车上堆成小山。
陈觅还没到家,口袋里的手机就像煮糊了的粥,噗噜噗噜往外冲,她顿住脚步,看来电人是顾金花,找了个角落站定,刚接起电话对面人没等她开口,一连串的问题噼里啪啦往外冒,“你到哪了?都多久还没回来,我买了樱桃,这樱桃可真贵,一点点就要二三十多,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不会还在宿舍里面睡懒觉吧?”
“我快到家门口了。”她难得说上句话。
顾金花兴致很高,“我去接你!”
“几步路的距离。”陈觅的话音才刚落下,一位堆着酒红羊毛卷短发的中年女性就出现在她面前,那女性看着有四十多的样貌,不太显老,暗色打底的纺织衫上争相竟艳开着大朵大朵的红牡丹,她讲究极了时髦,穿着一条白色铅笔裤,左右耳上镶有两元店买的珍珠耳钉,整个人大方又洋气。
那女人瞧见陈觅,脸上的笑就没藏住,她当即也不管新上市的樱桃有多贵,还没拿满一碗就要价三十元的愤怒,跟小孩捧着珍宝一样到女儿面前邀功,“看,虽然少了点,但我都找好的拿。”
目前顾金花的生活收入还是靠她那个水煮肉片的小摊子,中午下午出摊,在家的时候就关在厨房里面,揉肉泥,切配料,不时搅一下小火慢熬的骨头汤,一份心力得分到多个地方。
陈觅说不心疼是假,她替顾金花接过手里买的菜和水果,看了一眼没忍住抱怨:“妈,我才回来吃中午和晚上两顿饭,你买那么多菜我又吃不完。”
“没事,没事。”顾金花瞧见女儿脸色稍露不悦,立刻讨好地挽住她的胳膊,同她算起帐来,“乌鸡汤我已经熬好了,你中午晚上喝两碗,吃不完明天留给我煮面条吃,樱桃你带回宿舍,西瓜我们母女两个一人分一半,吃得完,吃得完,怎么会吃不完?”
回到家中,陈觅开门先看到大厅屋子内一把快要放烂的香蕉,她瞥了一眼顾女士,后者装瞎没看见,拎着早晨刚买的新鲜蔬菜进厨房。
但陈觅没打算就这样简单翻篇,她跟在顾金花的后面问:“香蕉是婶婶给的吗?”
这个世道,谁家没几位人模狗样的有钱亲戚,四轮子汽车家里码着好几辆,全是能叫出牌子的响当当货色,做人钱包一鼓腰杆就硬,一双芝麻绿豆眯眯眼看人的时候得从头顶往下望。
陈父有个小十岁的弟弟,早些年刚安家立业的时候,大家穷得步调一致。
等到陈觅三年级那会,陈父因病撒手人寰,叔叔家却蒸蒸日上,生活越过越红火。
陈觅知道各人凭各人本事吃饭,她叔叔没偷没抢,干的是光明正大的生意,吃的是自己拿血和汗攒起来的饭碗,四个轮子的汽车就算多得能排成一个停车场,也不干陈觅什么事。
但恶心就恶心在,她叔叔婶婶总要不时上门一趟,打着关心遗孀的旗号,干的全是瞧不起人的事。
譬如一家人吃不完的小半片西瓜,用了三四年快要坏掉的破壁机,还有早些时候祭神拜佛没及时吃掉放到要烂的大把香蕉……他们像光顾垃圾桶一样送到陈觅家里面来,还美名其曰:“大哥走得早,你们母女两个相依为命日子困难,我们能给的帮助不多,只能在日常生活上面搭把手。”
好一副慈善家的面孔,若不是从前他们一家避瘟神一样地躲着她母女两人的景象历历在目,陈觅怕也要对叔叔和婶婶感恩戴得。
她拿起香蕉想都没想就直接扔进垃圾桶里,“咚——”地一声闷响引出躲在厨房内的顾金花。
“你这孩子——”她无可奈何,“要丢也不能那么高调啊,三两根三两根掺在垃圾桶里面扔出去,这谁知道?你婶婶最近来我们家来得勤,她要看到昨天给的香蕉今天桌上就没有,根本不需要动脑就知道东西进了垃圾桶。”
陈觅洗净一小碗的樱桃,跟在顾金花的后面,等她把埋怨说完,就捻起一颗送往她嘴里,顾金花哪舍得吃,推开她的手说不要,陈觅故意装作副不高兴的样子,说:“就一颗,给你尝尝味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