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苏良亦道:正是。那染线各道工序,我领着三个监工的,每日里盯得严严实实,出库时也都是好的。
  沈蕙娘只在一旁细细听觑,愈发没个头绪。正自愁烦间,忽见得一个姓孟的染工,此时正缩在墙角,一声儿也不响。
  沈蕙娘不觉心中可怜,与方宝璎示意一回,两个便是向那孟娘子挪近了。方宝璎便道:孟娘子,你心中倘或觉着不好,便与我们说说话儿罢。
  孟娘子兀自垂着脑袋,只道:我心中并没什么不好。
  一旁苏良听得这头动静,便接口叹道:孟娘子,你原不消瞒着少东家。你挂念你家娘子,是也不是?
  方明照也宽慰道:孟娘子,你不消悬心。苏工头前日才来帮你支过工钱,尽够你娘子这一月间药钱了。何况眼下虽进了牢狱,却也候着审讯了。或许过得几日,便可得开释了。
  原来这孟娘子家中妻子先天身子孱弱,向来有些不足之症,尽日里煎汤熬药养着,身边长久离不得人。
  众人一时皆七嘴八舌关切起来。那孟娘子听得这声响,却愈是将脸埋下去,只含混应过几声。
  沈蕙娘见得她这般神思恍惚模样,只道她教这等祸事唬得紧了,与方宝璎温声宽慰她一回,也便罢了。
  众人在狱中关押数日,每日皆有狱卒来提人审问。
  方宝璎与绣庄中账房、扫洒等众工人,因平日不多经手绣品活计,此番更不曾牵涉其中,便被开释出来。
  余下绣坊、染坊两处全数工人,并方明照这做绣庄东家的、沈蕙娘等做工坊管事的,仍被拘在狱中候审。
  方宝璎虽出得牢狱,然而绣庄早教府衙封锁,半步靠近不得。她虽是心急如焚,却也只得雇了一辆小车,先回方府去。
  将到门首,小车却是停在路中,半步也行进不得。方宝璎掀了车帘一看,却见方府前头街道上,早是乌泱泱聚起一群人来,四下里哭喊喧天,好不可怜。管家带着几个护院立在门首,此时正自苦劝不迭。
  第四十三章
  方宝璎在车中打眼张觑,远远在那人群外围,瞥见几个熟面孔,皆是明月绣庄工人家中亲属。
  方宝璎心下一惊,忙下了车来,行上前去。
  众人不曾见她时万事皆休,此时见得她来,立时将她围住,七嘴八舌嚷个不住,皆是探问家人下落。
  更有那性急的,早是高声叫道:好端端在你家做工,清清白白的手艺人,怎的便教官府捉拿了去?少东家,你今日须得与我们说道清楚!
  方宝璎见得这番光景,思想狱中众人,尤是方明照与沈蕙娘两个,一时愈是心下酸楚。
  她定一定神,此时纵是钗环尽落、衣衫污皱,亦是挺直脊骨,只扬声道:列位休要惊慌!此事既起在我明月绣庄之中,我明月绣庄便必不会弃狱中姐妹不顾。此番便是倾家荡产,也必定打点官司,将众位姐妹全须全尾接回来!
  一面吩咐管家进屋去,与每人皆支一两银子来。
  正乱着,忽见得外围一个瘦弱之人教旁人搀扶着,面色青白,咳嗽不止。不是孟娘子那姓苗的妻子,却又是哪个?
  方宝璎忙走近苗娘子跟前去,不待开口,便教她捉了衣袖,一面哭道:少东家,我家娘子向来是个老实的,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如今怎的遭得这等横祸?教我教我怎生是好
  方宝璎只牵过她手来,说道:苗娘子且放宽心,孟娘子眼下虽在狱中,然而并不曾受什么拷打。你瞧着身上不好,我再多与你支些银子,你且拿去抓药调理,或是寻个街坊照应着,休要忧心银钱。待孟娘子家去,见了你保重身子,才安得心来。
  苗娘子待要推拒,方宝璎只叹道:孟娘子与我绣庄出力多年,我们倘或眼睁睁瞧着她家中没个依靠,岂非无情!
  那苗娘子听得这话,一发扑簌簌两眼中滚下泪来,颤巍巍便要下拜。方宝璎忙伸手止了她动作,少不得又好生宽慰她一回,又教管家多取了些银子与她,不在话下。
  此后数日,方宝璎也顾不得如何休整,只日日往府衙中打探消息。
  然而那起衙役得她问话,却皆是面露难色,或是推说不便透露,或是索性躲避不见,端的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方宝璎磨了几日,才有个衙役私下里与她叹道:娘子倒是痴心,日日来此打探。可委实不是我与你泼冷水,此案牵涉重大,又是两位宫中内官亲自督办,便是知府大人也要忌惮三分。何况郑大人正咬得紧呢!眼下柳大人、潘大人做主,释放你等不曾涉案的出来,已是容情开恩。你便是跑断了腿儿、磨破了嘴皮子,又能成得什么事?
  方宝璎听得这话,当下只如一盆冷水临头浇下。呆了半日,心知此处探听无门,只得先转回方府中去,另寻出路。
  此日夜间,外头雷电交加,又早落下一天骤雨来。
  方宝璎独卧房中,思想此番祸事,一时翻来覆去,只是孤枕难眠。满心愁烦忧思,浑寻不着个开交处。
  横竖没半点睡意,方宝璎起身下了床,便要往一旁立柜中寻些安神香点来。她拉开一个抽屉,却见里头收着一幅绣活。
  她拾起一瞧,却是沈蕙娘生辰那日所说,以发丝绣制的长命娘娘像,端的慈眉善目、宝相庄严。
  那神像下头,又有几行小字尚未绣成,此时尤是炭笔勾成的底稿,字迹轻淡。
  方宝璎细细一瞧,但见上头写道:信女沈蕙娘叩祈:一愿小妹沈桂娘学业有成,二愿婆母方明照身体康健
  方宝璎心头一跳,忙凝眸往下瞧去。
  端见下头一行,一笔一划写道:三愿发妻方宝璎喜乐无忧。
  此番绣庄蒙难,方宝璎在牢中含冤受押、出狱后连日奔走,纵是忧思连绵、心焦难抑,到底撑着一股心气儿,一时半刻不曾折腰红眼。
  这时节,方宝璎怔怔看了那愿心一回,又将轻颤指尖抚过发妻二字,却是不觉鼻头一酸,扑簌簌两腮滚下泪来,喃喃道:蕙姐,你你
  一语未了,早是放声大哭起来。
  当是时,屋中烛火昏黄,正照见那明镜台上,方宝璎从前赠与沈蕙娘的一对泥偶,此时犹是满目柔情、彼此偎依。
  窗外雷声隆隆、雨声萧萧,一时帘栊寂寞、罗幕清寒,满室凄凉之情,无人可诉,皆付更长漏永。
  翌日,方宝璎换过一身庄重衣衫,又特特备下一样礼物,迳往昌平侯府去了。
  侍人引着方宝璎进了府中,到得花厅上,昌平侯正端坐上首相候,方宝璎忙端端正正见了礼。
  昌平侯把眼风往下一扫,见得她衣衫虽整,眼窝下面却浮着淡淡两痕黛青,便知她这几日煎熬,委实不轻,只缓声道:少东家今日来,想必是为绣庄那桩官司罢。
  方宝璎见她已然猜出自家来意,便也不相隐瞒,应道:侯姥明鉴。小庄上下,如今皆入狱中,内外隔绝,竟连一丝消息也透不出来。小的今日冒死前来,不求侯姥徇私枉法,只求侯姥念在往日情分,略施援手,与小的探听些内情。
  昌平侯沉吟片刻,只道:原不是我不肯相助。只是此案事关天家威仪,又由宫中内官亲审,便是我也不好贸然插手。
  方宝璎听得这话,却向袖中取出宅宅小小一卷红挂毯来,恭恭敬敬呈上,只道:请侯姥瞧瞧此物。
  昌平侯使个眼色,一旁侍人便取过那挂毯,展开与昌平侯瞧觑。
  端见上头绣得一只麒麟,口衔瑞草,嬉游百花丛中,一旁又有麒麟贺春四字。
  这图样绣工虽犹是稚拙,却瞧得出一针一线皆是十二分用心,半点不曾懈怠。
  昌平侯瞧了一回,只问道:这图却是谁人绣来?
  方宝璎答道:此图原是传习所中学徒绣来。
  昌平侯便道:这越州绣行传习所,我也略有耳闻。办学不久,难得便有这般手艺,你们倒当真有些法子。
  方宝璎应道:这传习所虽是小庄承办,然而能成今日气候,却非小庄一家功劳。
  一面细细说来:小庄当初办这传习所,原是深受圣训教化,方知须怀仁义之心,行此扶贫济困之事。落后知府大人知晓传习所之事,特特与京中上书,得了陛下首肯,便专款拨了些银钱,投与传习所教学开销。故而传习所得以顺当办学至今,正蒙朝廷援手扶持。所里学徒苦练手艺,亦是不惟为自家生计,更是感念陛下怜恤民生之恩。
  她话头一滞,语声中愈是恳切:如此桩桩件件,皆是天恩浩荡。如今明君治世,小庄方得立足,免受诸般艰难,更有余力相助贫弱,平日里感念陛下圣恩尚且不及,又岂会做下那等亵渎天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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