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说及此处,方宝璎记起初识光景,却是微微垂首,语带赧然,说道:从前我不知事,为着自家斗气,便强留蕙姐与我成亲。后头淘气,又不知恼了蕙姐多少回,教蕙姐好不费心劳神。多赖蕙姐看顾照拂,我这混世魔王才有些正经当家的样子。
她一面说来,不觉早是眼眶微热,又道:我如今待蕙姐,是十二分的敬重感念。蕙姐待我十分好,我便想待她千分万分好。见了她笑时,我便欢喜;见了她愁时,我自家也揪心。倘或她受了委屈时,我只恨不能将那人生吞了去!
方宝璎把眼定在沈煦灵位上,满面上神色愈发庄重,说道:从今往后,我愿护蕙姐周全,再不教她受一星半点委屈。不为那假婚约,也不为旁的,只为我
她话头一滞,却是低了声,续道:只为我心中,当真盼着长久相伴蕙姐身侧,同她好生过活。不论不论她看我时,将我当作何等身份。
说毕,方宝璎又是深深一拜。直身时节,却见得个草叶编成的同心结络子,从她袖中落至跟前,正是她方才与沈蕙娘一齐用草叶做成的。
她心念一动,便将这草叶的同心结络子拾起,又取下腰间那枚丝绳编成的,一齐放至供桌上。
方宝璎先伸出一个指头来,指着那丝绳的,说道:编这络子的法子,原是您老人家教与蕙姐,才有这络子与我和蕙姐做信物。
一面又指着那草叶的,续道:今夜蕙姐又教我编了这络子,虽比不得您老人家手艺精巧,却也可作个信物。
她仰面瞧着沈煦灵位,满面上说不尽几多恳切,便连语声也微含颤意,只道:倘或沈世姨肯允宝璎看顾蕙姐时,还请您收下我做成的这络子罢。
说毕,便是双手合十,闭目默祷。
一阵微风徐来,将那虚掩门扉轻拂而开。又拂至方宝璎颊侧,温柔慈蔼如抚弄襁褓婴孩。
一时月色如水,弥漫入屋,只将方宝璎一道身影,细细长长投在供桌前。
忽听得噼啪一声轻响,方宝璎睁了眼,正见那长明灯上,一朵灯花爆开。
她这才暗笑自家孩气,怎的倒发起这等痴愿来。然而抬眸瞧去时,却是怔在当场。
但见那草叶编成的同心结络子,不知何时已然移了位,此时正安安稳稳躺在沈煦灵位之前。再瞧那枚丝绳编成的,却是原样儿搁在方才的位置,纹丝未动。
方宝璎呆了半晌,不觉早是扑簌簌腮边滚下泪来。她又是深深拜下,哽咽道:多谢世姨成全。宝璎定不辜负世姨今日心意。
方宝璎起了身,将那丝绳的旧络子拿起,依旧珍重收进袖中,原路转回卧房去。
只见沈蕙娘犹是睡得安稳。方宝璎复又轻手轻脚躺回她身侧去,轻轻捉了她衣袖,方才入眠。
沈蕙娘又与众人在此处盘桓数日,往各处游玩过,又一一走访过村中旧识,方才乘船归去。
行舟数日,船泊越州码头,早有府中侍人在渡口驾车相迎。
众人上车坐定了,沈蕙娘便问道:方才我见着,婆子往那船上卸得几个小坛子下来,却不知是什么?
方宝璎应道:原是前几日,我教婆子往山间去,收了些桃花瓣儿。待回了越州,便封坛酿作清酒。明年来祭扫时,我们且带些来,教沈世姨也尝尝。
方明照笑道:难为你倒想得这等周到。沈亲家见了见了时,必定欢喜。
沈桂娘在旁道:姐媳,也与我一坛尝尝罢。
方宝璎作势往沈桂娘肩上一拍,笑骂道:半大的馋猫儿,还比不得酒坛高呢,怎的倒来讨酒吃!仔细教塾师晓得了,吃她罚你几板子。
沈桂娘便与沈蕙娘笑道:阿姐,你瞧姐媳,只是这等压人!
沈蕙娘只笑道:你这般年纪,确是吃不得酒。你央及你姐媳分些桃花瓣出了,与你做些桃花糕、桃花茶的,倒还使得。
方明照接过来道:合该多分些与桂娘,教她多吃些罢。正是长身子时节,你瞧她这般细瘦样子,只怕风吹便倒了!
方宝璎摇头笑道:罢罢罢,横竖只得我一个酒鬼,依你们便了。
一面伸手捧了沈蕙娘面颊,又道:明年来时,你倒也该再吃得壮些。才好教沈世姨得知,我将你看顾得顶顶好呢!
沈蕙娘笑道:尽说痴话。你待我只好不曾掏心窝子,怎的还不好?
方宝璎面颊一热,只往沈蕙娘身上一倚,说道:难为你晓得我的好处,那桃花酒且多与你赏两坛罢。
正说笑间,车身猛地一晃,却是急急转向改道。
众人唬了一跳,待车停稳了,方明照忙与那驾车的问道:好端端的,怎的倒这般行车?
第三十八章
那驾车的应道:东家宽谅,方才正碰着一队官府仪仗,好大排场,正迎面过来,小的这才避开了。
方宝璎与沈桂娘听得这话,立时掀了车帘,探出脑袋张觑。
但见那当街正道之上,正有好长一队人马浩荡行来。头里打着虎头牌,上书肃静回避。后头一顶官轿,前后簇拥着好些护卫、伴当,好不威风。
方宝璎与沈桂娘看得咂舌,只问道:这等排场架势,却不知是何处来的贵人?
方明照应道:瞧着倒像是京城里来的。
众人瞧了一回,待那仪仗远了,方才打道回府。自有管家侍人接应,安顿行李,不在话下。
歇息不过两日,便有府衙来人,递了潘知府亲下的文书,传召全城有字号的大绣庄东家、管事,皆往府衙议事,道是事关重大,不得延误。
是日,方明照、沈蕙娘、方宝璎三个,皆打选衣帽齐整,迳往府衙中来。
到那府衙二堂,只见夏银凤、王甲延、邱乙梅、赵丙涯等,越州绣行中有头面的人物,皆列座堂下。又有潘知府并两个面生的官员,皆端坐上首,满面肃然。
众人见毕礼数,只听潘知府开言道:今日宣召列位前来,实乃奉得京中钧旨。如今正有一桩天大的体面差事,落在我们越州绣行头上。
说着,示意众人瞧向旁的两位官员,只道:此乃宫中特使,郑内官、柳内官两位大人,皆在采办司当差走动。今奉陛下旨意,特为太后娘娘千秋圣寿,采办寿礼而来。
那两个内官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但见那郑内官约莫四十上下,面皮白净,细眉长目,隐含笑意,瞧来倒是亲和。
那柳内官略年轻些,三十出头,容长脸儿,双眼含威,举止持重利落。
只听柳内官道:太后娘娘原是越州出身,近年久居深宫,尤念故土诸般景致风物。值此圣寿节之际,陛下孝心,欲得一副《越州繁华图》绣品献入慈宁宫中,以慰娘娘思乡之情。此乃天家恩典,亦是尔等造化。
潘知府接过来道:两月后便是圣寿节,眼下工期端的紧迫。何况此图须耗人力、工量,只多不少。依郑大人、柳大人之意,此绣品须得集越州绣行顶尖之力,各家通力合作,方能成就。
众人听得这话,只道此番正是出头露脸、扬名立万的好时机,一时皆是心热不已。
方明照、沈蕙娘、方宝璎彼此相看一回,亦是十分欢喜,跃跃欲试。
忽见那夏银凤起身,越众而出,作礼道:郑大人、柳大人、潘大人说得在理,此事乃天家要务,正须各家齐心合力,各展所长。只是如今工期紧迫,事体繁杂,各家自顾自做来,只怕乱作一团,反而误事。须得在绣行中,寻个牵头的,承担指派、采买、督工诸务,倒还好办些。
方明照、沈蕙娘、方宝璎听得这话,心中端如明镜一般,只道这夏员外倘或一日不捞油水,便断没个安生处。
郑内官应道:夏员外所说,倒也在理。却不知这牵头承事的,哪一家担得?
果不其然,那夏银凤满面堆下笑来,深深道个万福,只道:小的不才,斗胆自荐。承蒙天家恩典,此等体面差事,我品香绣庄忝列皇商之席,供奉内廷多年,深知宫中规制喜好。庄上针线物料,亦是最上等的。此番能为太后娘娘尽些心力,正是分内之事,万不应推辞。
夏银凤一番话端的滴水不漏,又搬出皇商的名头作保,俨然已将这差事视作囊中之物。
一旁王甲延、邱乙梅、赵丙涯几个,素来与她一个鼻子眼儿里出气的,也忙不迭出声附和。
潘知府同两个采办司内官商议一回,那郑内官便是颔首道:品香绣庄既是越州绣行魁首,更位列皇商多年,想必正是技艺超群,根基深厚。此番由品香绣庄总揽承办之事,最为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