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沈蕙娘往屏风后出来,也早卸了钗环,换上一身家常衣裳。她往方宝璎身旁坐下,只温声道:那等人瞧瞧也便罢了,何消放在心上?没得搅扰了你。今日这般里外走动,身上可乏了不曾?
方宝璎听得这话,立时微垂了头,显出满面可怜神色来,一面抬眸瞧着沈蕙娘,腻声道:腰也酸,腿也疼,浑身上下半点力儿也没了。
说着,软软将身子靠来,只往沈蕙娘怀里一偎,倒真似倦极了。
她发上茉莉香气,一时甜丝丝萦来。
沈蕙娘心窝里突突直跳,忙定一定神,只教她在软枕上伏好了,说道:我与你松快松快罢。
她一壁说,一壁自家挪身过去,将一双手搭在方宝璎肩颈处,恰到好处揉捏起来。
方宝璎教她侍弄得骨软筋酥,那几分佯装的腰酸背痛,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一时舒舒服服闭了眼,只懒懒道:今日瞧那侯姥待雪团儿,好生抱在怀里,安抚叙话,端的心尖上肉儿一般。便是亲生骨肉,也不过如此了罢?
沈蕙娘手上未停,应道:正是。那雪团儿也是个有造化的,风雪里捡回一条命,倒得了侯姥这般疼惜。二十载相伴,情分非比寻常。
听得这话,方宝璎转面将腮帮子偎在软枕上,乜斜了眼,将沈蕙娘一觑,说道:蕙姐,你道这相伴之情,当真这般难得么?
沈蕙娘正将手移至方宝璎腰间,与她揉按,这时只点一点头,说道:自是难得。
方宝璎便是捉了她手,指尖在她手背上来回轻触,一双眼一发定在她面上,却问道:你我也算也算日夜相伴,你可也如侯姥疼惜雪团儿一般疼惜我么?
沈蕙娘只觉手背上火灼也似发烫,忙垂眸道:这却如何比得?那雪团儿原是只猫儿,你却是却是
她说及此处,心头发热间,却是一时语塞,不知作何言语。
偏生方宝璎张大了眼,定定瞧她,不依不饶问道:我却怎的?
沈蕙娘吃她歪缠不过,好生想了一回,才道:你较那猫儿,自是金贵百倍。我自然也盼着相伴你左右。
方宝璎心中一喜,正微弯了眉眼,却听沈蕙娘续道:如此,你打理绣庄诸事时,我也好作了臂膀,与你分忧,岂不便宜?
方宝璎嗳呀一声,只轻将沈蕙娘手背一打,把眼将她一瞪,嗔道:怎的又说起绣庄来!你且寻个术士,与你写足了百十张相伴的符纸,化了水喝下去,再来与我回话罢!
说着,扭过脸去,兀自气咻咻嘟哝道:好个榆木脑袋!
沈蕙娘与她拢一拢衣角褶皱,只叹道:我原是个嘴笨的,有甚话时,不过掏心窝子说来罢了,你与我恼怎的!
一面又道:只是这相伴之事,你方才提点得极是。
方宝璎将小性消了三分,却兀自不回头,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说道:你却想起甚事来?
沈蕙娘道:侯姥与雪团儿,正贵在这二十载相伴的情分。我们献礼时,倘或只叙那雪团儿如何富贵讨喜,没得糟践了侯姥一番心意。倒不如专取这相伴之景绣来,也全了侯姥与雪团儿二十载情谊。
方宝璎听得这话,立时坐起身来,拍手笑道:正是如此!侯姥这般富贵人,何等精巧绣品不曾入过眼儿?我们专取了这相伴两字为题,定教侯姥欢喜!
她记起自家犹在赌气,便又拿腔作调道:难为你想出这等好法子来,且罚你与我再按一回,便也罢了。
说着,却是调转过一头来,将脑袋枕在沈蕙娘膝上,候着沈蕙娘与她按摩。
沈蕙娘微勾了唇角,自又与她捏肩捶背,不在话下。
翌日晨间,两个同往绣庄工坊来,召齐了众工人,且将昨日赴宴所见,并定下相伴为题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说道:生辰会便在下月,这侯府的贺礼,还须紧着动工。如今既已定了题,还劳动大家伙儿想它一想,何种手艺合用。
众人凡有法子的,皆七嘴八舌说了一回,却都少些新意。
正自没些头绪,忽听得宋巧云笑道:我正有个法子。
第二十三章
众人纷纷瞧去,只听宋巧云笑道:依我瞧来,却是用那双面异绣最妙!一面将二十年前,侯姥与幼猫雪中初见光景绣来;一面却将如今侯府之中,这猫儿暮年依主之景绣来。两面图景相合,不正是这二十载相伴之情么?
众人听得此话,皆称是不迭,沈蕙娘也颇觉合意。
往日倘有这般庄重,又涉及双面异绣的活计,自该由陈金荣亲自经手。
此番不巧她前晌告假归乡,沈蕙娘便点了孙秀君,并另一个新入绣坊的工人,唤作王杏枝的,两个搭伙绣这双面异绣的贺礼。
孙秀君自然应下。那瞧来细眉细眼、恬然温柔的王杏枝,也低眉顺眼领了命。
且说这孙秀君绣技老成,王杏枝亦是手艺扎实。两个虽是初回搭伙,针线往来间,却也配合顺当。
不过半月功夫,那绣绷之上,雪团儿一身蓬松白毛已是初见雏形,鸳鸯眼儿亦是有了形状。侯姥青丝白发、战衣锦袍,俱是渐次分明。众人瞧觑时,无不赞叹,只道必能如期完工。
岂料临近那生辰会不过十日光景,王杏枝却似变了个人一般。
端见她连日间眼窝深陷,面色青白,精神也大为萎顿。
飞针走线时节,手底下竟也失了往日准头,不是丝线打结纠缠,便是针脚忽密忽疏,甚至将那两面该分色之处,也绣混了线。
这一日上昼,她竟接连绣错了三回,生生拆了重来,白白糟蹋了上好的丝线。转到下昼,竟是眼皮子直打架,一针险些扎在手上。
孙秀君瞧在眼里,急在心上。
原来这双面异绣,须得搭伙两人心意相通,针法互补。倘或一人出错时,另一人便如跛足行路,艰难万分。
孙秀君寻个由头,教王杏枝略歇一歇,便私底下寻着沈蕙娘,将连日光景一五一十告诉了一遍,说道:沈管事,王娘子这几日间,端的有些不妥。眼见着她没半点精神头,活儿也做得毛糙。问她时,也不肯与我实说,只推说睡不安稳。这般下去,却怎生是好?
沈蕙娘沉吟片刻,只道:孙工头且莫急。我瞧着王娘子往日也是个勤恳的,断不是那等惫懒滑头之人。今晚我且往她家中走一趟,与她探问清楚。
一面又与孙秀君叮嘱道:此事且莫要声张,免得她面上难堪,心中再添负担,反而不美。
孙秀君应下不提。
且说掌灯时分,沈蕙娘在府中用罢了晚饭,便往屋里要更衣。
方宝璎正歪在罗汉榻上,就着灯翻看新得的话本,见她穿戴齐整,似要外出,当下丢了书问道:这早晚的,天也黑了,你却要往何处去?
沈蕙娘便将王杏枝异状与她述说一回,只道:王娘子手艺极好,人也本分,突然这般行事,必是有些隐情。我须得往她家中走一回,倘或有甚情由,倒能帮衬一二,也免得误了侯府的差事。
方宝璎听得此话,忙道:这等要紧事,怎的却不与我说知?我且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
两个当下换过一身家常素净衣衫,吩咐备了辆不起眼的小车。也不多带人,只教个身手了得的侍人提灯跟着,便一迳往王杏枝家门首来。
两个敲开了门,一阵浓重药气登时扑面而来。
但见屋中散乱堆着些未洗的碗碟、衣衫,地上也滚着些杂物。
尤是墙角一个小炉上,坐着只冷药壶。那炉边黑乎乎一片,正是些药渣子。近旁还散着几个空药包,显是吃了不少日子。
再瞧那王杏枝,果是眼窝深陷、满面倦容,端的疲惫不已。
见了沈蕙娘与方宝璎,王杏枝唬了一跳,忙不迭让到屋里,只道:天也黑了,怎的劳动少东家、沈管事到我这屋里来?屋里乱着,也没个下脚处。
她一面说来,一面便要顿茶款待。
沈蕙娘忙止了她动作,温声道:王娘子,不消劳你张罗。我今日同少东家前来,原是因你连日里气色不济,一时放心不下,这才来叨扰。
一面与她问道:可是身子不适,或是家中有甚难处?你只管说来,莫要见外。
王杏枝只强笑道:没没甚大事,料是夜里没睡安稳,白日里有些发昏,略歇一歇也便好了,断不会误了侯府的差事
一语未了,里间屋里忽地传出一阵孩童哭声,嘶哑急促,一声紧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