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沈蕙娘早闻得这张员外乃是越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巨富,自然也知晓攀得这门生意,不惟银子赚得丰厚,更是天大的脸面。
  思犹未了,又听那伙计续道:张员外更说道,须得样式最时新、绣工最考究,工钱全不计较,只求独一份的体面,并那同心同命的好兆头!掌柜的方才粗粗算来,这单生意倘或成了,少说也有五百两银子!
  听过这话,方宝璎立时抬了头,一双眼犹是红红的,这时却瞪得滚圆,只瞧着那伙计,问道:真个是五百两银子?
  那伙计应道:端的分毫不差!
  一面又与方明照道:张员外与东家递了话,只道倘或做得这单子,她午后仍到双喜阁来,且与东家相商此事。
  方明照早是喜上眉梢,只道:自然做得!我明日便往双喜阁去与张员外细说此事,你且紧着上覆张员外去。
  一面与沈蕙娘道:蕙娘,你也与我同去。
  那伙计应诺一声,一阵风也似,当下出门去了。
  沈蕙娘这厢应过,却把眼将方宝璎一睃,只见她仍是惴惴瞧着方明照,便是与方明照福了一福,又道:母亲,宝妹头一回与绣庄想法子,便揽得这般贵客,可见她这心思活泛、不爱管束之处,倘或肯用在这经营的正事上,原也是好事一桩。母亲若肯教她学些做买卖的实在本事,却也强过教她拘在书院中,惹得大家不快。
  方明照听得这话,再瞧方宝璎此刻倒成了个据嘴的葫芦,可怜见的,一时也软了心肠,只长长叹一口气,招手教方宝璎近前去,说道:罢了,你既不是这块料,我便再勉强,也没甚好处。往后你只跟着我,往绣庄学着买卖理事。只一桩事,若敢躲懒耍滑时,仔细你的皮!
  方宝璎何等乖觉,早上前偎进方明照怀中,应道:母亲且将心放进腔子里去罢!今日得了这话,孩儿岂有个不上进的理!
  往后一连数日,方宝璎果然随了母亲,每日只往绣庄去,事无大小,皆在旁潜心观看相习。
  她初时虽也觉新鲜,但耳边那账房打算盘、各处管事回话,到底噼噼啪啪、叽叽喳喳的,又有许多不明之处,一时好生无趣。
  然而方明照眼风如刀,不时扫来,她只得强打精神,随了账房工人,仔细瞧那密密麻麻的进出账目。
  几日下来,方宝璎竟也将那账本认得七八分,还瞧出库房一笔丝线账似是对不上,点出来问了那处管事。那管事一惊,忙与手下人盘问清楚,果然是记岔了。
  方明照见得她如此,喜道:原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错放了好大个奇才!
  方宝璎笑嘻嘻作揖道:多赖东家,竟将小的生养得这等聪慧伶俐,小的只盼着往后与东家多挣些银子便了。
  方明照只摇头笑骂道:好小油嘴,这等拍马的肉麻话,倒留与外头客商说去罢。
  一面又领着方宝璎看账,不在话下。
  这日晚夕归家,方宝璎拉着沈蕙娘,便将白日里这桩事,从头至尾告诉了一遍。
  话毕时节,只把亮晶晶一双杏眼定在她面上,那满面神色好生期盼。
  沈蕙娘观她眉飞色舞,颇是兴致勃勃,全不似往日书院下学那般蔫头耷脑的。再听她言语,也当真少了些浮浪,添得许多实在的见识。
  一时心中也颇为方宝璎欢喜,只温声笑道:少东家这几日好生长进,这算盘珠子也认得清,账本也看得明白了,当真学了些实在的本事。日日这般上进,母亲心中不知怎生宽慰。
  方宝璎听得此话,早将腮边吊起笑影来,却犹是将下巴一扬,只道:姑奶奶从来是个伶俐的,不过往日不爱显摆罢了!这点子针头线脑、柴米油盐的勾当,却有甚难处?
  一面乜斜着眼,又嗔道:我尽日里跟着母亲,岂能不知她宽慰!倒是你,我乖乖儿的,在那账房里坐了几日,你却、你却
  说及此处,方宝璎却是面上微红,嗳呀一声,只抬手往她臂上轻打一回,便是往几上碟子里取一块酥饼,咬牙切齿吃了。
  沈蕙娘瞧见她吃得急,一点酥皮沾在唇边,当下取了帕子,与她轻轻拂了去。
  方宝璎一怔,愈发通红了面皮,只起身跌足道:好个促狭鬼!我吃你块酥饼,你倒来抹我的嘴!
  说着,一溜烟往外头去了。
  沈蕙娘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端的不知她做些什么使性撒痴的张致,只兀自摇头轻笑一回。
  光阴似箭,不觉便已然入了八月。
  既得前番打响了名头,绣庄此一月间又接下许多单子。方明照大喜过望,与绣庄众人皆许诺了分红,众人做事时节,便是愈发热火朝天。
  这一日,城中临安丝行的郑管事前来绣庄求见,教人领到厅上来,方明照、沈蕙娘、方宝璎一齐见她。
  这临安丝行与绣庄合作多年,专一供应绣庄制作绣线所用的生丝。两家一向和睦,便是那丝行东家,也颇与方明照有些交情。
  前月此时,两家才签下三年的新约。方明照心下一算,只道近了本月交货日子,便是问道:郑管事今日来,可是为交货么?
  那郑管事满面上堆下笑来,忙不迭上前作揖道:回禀方东家,小的今日来,端的不是为这交货的事宜。
  方明照瞧她一眼,疑道:却是为着何事?莫非是贵丝行那头,又有了什么新章程,或是要添减些合约条款么?
  郑管事一发赔笑道:方东家容禀。我们东家特教小的来递个话,这前月定下的合契,此时怕是有些难处。
  方明照皱眉道:当日白纸黑字写得,红戳也盖上了,怎的今日便不成了?你东家张娘子,与我也是老交情,往年买卖皆做得顺当,从不曾短缺你丝行半分银两。今日这话,端的怎生说来?
  郑管事忙应道:方东家,委实不是我家东家存心要坏了规矩,实在是生丝行市陡变,我们丝行小门小户的,一时周转不灵。那库房存货,竟是凑不齐契上定的数目了。东家急得上火,实在没法子,才硬着头皮遣小的来,道是与方东家退了定银,再添些赔款。
  方宝璎在一旁听得此话,早是心火直蹿天灵盖,当下按耐不住,怒目拍案道:这算什么话!签契时倒敢拍着胸脯打包票,如今却有脸来哭穷!凑不足数?早时做什么去了!如今绣庄里头多少单子等着开工,一时半刻也耽误不得,你丝行要赔,却赔得起么?
  沈蕙娘虽也心惊,到底定一定神,忙暗中一扯方宝璎袖口,只温声与郑管事道:郑管事,这买卖素来讲求信义二字。贵丝行倘或有难处时,也该早早与我们通口气,大家商议个章程,怎的如今却事到临头才与我们说知?
  郑管事吃她两个呛得一时梗了喉,嗫嚅不出一声来。
  不待她答话,沈蕙娘便又道:何况郑管事方才说行市陡变,可我们绣庄日日留心,几曾听过这生丝行市有甚起落?郑管事所言,竟真个如此么?
  却见那郑管事霎时面色灰白,一双眼全不敢往她三个面上瞧,只一个劲地作揖道:东家、少东家明鉴!小的不过是个跑腿递话的,个中情由委实不知。贵绣庄前月所交付定银,并东家应诺的赔款,已遣小的一并带来,万望东家笑纳,以全了往日情分。
  说着,她往怀中掏出个油纸包来。一旁伙计接了,打开来呈上,里头原来装着一叠银票。
  细瞧一瞧,却也不过堪堪足了定银之数,那赔款倒并无许多。
  方明照霍地立将起来,直气得浑身乱战,指着那郑管事骂道:好没廉耻的贼!你们倒敢腆着脸与我们说情分,怎的也不教你们羞死了!
  当下将那郑管事轰了出去,连忙教身边吴管事往库房清点绣线存货。又遣几个得力的管事往城中大小丝行去,只问能否匀些货应急。
  那吴管事领着几个伙计去了,不一时转回厅上来,只回话道:按眼下每日做活,如今库房存货,顶多够支撑半月。
  外头探问丝行的管事去了半日,回来时皆是面露难色,说道:跑遍了城中大小贩丝铺子,竟都道没了库存,便连陈年积压的旧货,也教人扫空了!
  沈蕙娘心知蹊跷,正待相问时,忽见方明照身子晃了两晃,却是直挺挺向后倒去。
  厅上登时大乱。沈蕙娘与方宝璎忙抢上前去,七手八脚将方明照扶住了。但见方明照面如金纸,牙关紧咬,已是不省人事。
  众人慌忙将她抬入后堂,往外请了医工来,看视诊脉过,只道是急火攻心,合当静养些时日。当下开了方子,众人抓药煎汤,不在话下。
  好容易灌下了汤药,方明照悠悠转醒,却犹是气若游丝,口不能言,只满眼焦灼将众人瞧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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