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蕙娘与方宝璎感她情切,虽心知是假凤虚凰,亦自谢过不提。
  却说沈蕙娘转回方府去,心下端是十二分迫切,恨不能立时便将那影纱之法融进绣样里去。
  她教方宝璎强拉去用过晚饭,便匆匆入得书房,当下就着烛火,取一张勾好图样的素绢上了绷子。穿针引线间,一壁使那抽丝剥缕之技,一壁将往日十字挑花之艺缀来,直熬得眼酸手颤,犹不肯歇。
  方宝璎伴在她身侧,闲闲捏了狼毫笔,只在纸上描画耍子,聊度光阴。及至夜深时节,虽则频频瞌睡,教沈蕙娘劝了数回,却只嗔道:倘你不肯歇下时,我便也熬着。
  沈蕙娘无法,只由她便了。
  沈蕙娘兀自再绣一阵,略歇一歇,扭头瞧去时,却见那狼毫笔横在纸上,晕开老大一团墨迹。
  那时节烛火昏黄,教夜风轻拨,正自柔柔摇曳。
  方宝璎浸在那柔光中,早将头枕在案上,不觉眠去。她面颊正贴在那画纸之上,此时早滚了满面墨痕,成个花脸猫儿了。
  沈蕙娘轻叹一口气,却是微将眉眼弯过,取了一领披风来,与她盖至肩上。又将一旁罗汉榻略铺一铺,便是和衣歇下。
  屋中烛熄,庭下春月朦胧,花白似雪。
  捻指过了月余,正是四月廿八,黄道吉日。
  沈蕙娘早早起身,往镜台前头坐下,身旁几个喜娘便立时围将上来。
  她将眼定在镜中,但见几个喜娘匀脸梳头,各自替她打扮。
  不一时,只将她乌油油丝发高挽,云髻团圆;白素素面颊细描,祥纹绵长。一觑之下,端的庄重更胜往日百倍。
  几个喜娘一面忙乱,一面仍七嘴八舌说道:张罗过百十桩亲事,再没见这般相配的!
  沈蕙娘兀自垂眸不语,只忖道:原不过是些做戏的勾当,倒累得这般正经。
  忽听得窗外爆竹噼啪炸响,沈蕙娘装扮停当,立将起来,早有人呈了婚冠和婚服来。
  一个喜娘取过婚服与她穿了。端见那妆花缎袍子映着朝晖,愈发红得晃眼,上头将金线细细绣了并蒂莲花,又粼粼缀了水波纹样,端是大气典雅。
  另一个喜娘取过婚冠与她戴了。只见这婚冠圆似满月,上头满饰珠玉,好不华丽璀璨。其后悬垂一方大红婚巾,同是水上并蒂莲图样,只是依了新法,绣作透空样式。
  沈蕙娘穿戴齐整,便教喜娘拥着出了屋子,一迳往天井中行来。
  只见天井中已铺就毡毯,陈设香案,上头供奉一尊姻缘娘娘像,含笑下视,正是一副慈眉善目、普惠众生之相。
  这原是大周婚俗,新人盥手焚香,同拜姻缘娘娘,以佑妻侣和顺、家宅安宁。
  沈蕙娘垂手静立阶前,只听得身后环佩叮咚,履声渐近。须臾之间,方宝璎便已行至她身侧。
  端见方宝璎穿戴与她一般无二,额间点着五瓣梅花钿。方宝璎本已生得粉妆玉琢,此时满面飞扬神采,兼教这般鲜妍衣饰一衬,较之往日,竟平添三分秾艳丽色。
  沈蕙娘原非慕色之人,此番抬眼瞧去时,却也怔然一瞬。
  她忙颔首与方宝璎见礼,却听方宝璎笑道:蕙姐这般将眼定在我身上,莫不是要在我脸上烧个窟窿?
  近旁几个喜娘轻笑出声来,沈蕙娘一时微生窘意,只垂眸道:吉时将至,且与娘娘磕头要紧。
  两个并肩登阶上去,几个姑子早候在此处。
  两个教姑子引着净过手,焚香拜了三拜,又一齐跪至蒲团之上。几个姑子侍立一旁,自念诵经文不提。
  青烟缭绕间,沈蕙娘正自静思,忽听得身旁方宝璎低声道:沈娘子可知,姻缘娘娘最恼恨何等人?
  沈蕙娘只道:这等庄重时节,莫要作怪。
  方宝璎兀自接茬道:姻缘娘娘头一宗恼恨的,便是沈娘子这等人。方才瞧我时,分明眼也直了。这时听我说话,心中原也欢喜得紧,却偏生要乔模乔样的,只是假撇清。
  沈蕙娘心知方宝璎打趣,口中只不应她,却是微红了面颊。
  却听方宝璎又道:第二宗恼恨的,却是徐世姐那等冷灶膛似的脾性。我从头至尾,这般小意贴恋着,她竟浑不与我动心。这一月间,我要寻她时,她偏推三阻四,不肯与我照面。今日好容易撞在这喜宴上,我偏要酸得她倒牙跌足,方出得这口恶气。
  她一面说来,一面悄将沈蕙娘衣袖一扯,只道:今日宴上相逢时节,沈娘子务要与我递眼色挨膀子,教全越州尽皆知晓,我方宝璎得了天赐的好姻缘,寻着个好生疼顾人的娘子在屋里。纵有十个徐世姐抹泪求我,我也绝不理会。
  沈蕙娘听得她絮絮不止,倒觉比那姑子念的经文还恼人些。一时唯恐她不肯歇口,只低声应道:我只依你便了。
  方宝璎笑嘻嘻应句有劳,果真不言语了。
  两个礼罢了神,又一齐往祠堂拜过先人,再承了方明照长训,诸礼皆过,自不必提。及近下昼时节,方转到宴厅来。
  且说方府内外早是张灯结彩,檐下廊上处处悬垂喜灯喜幔,铺排得满目吉庆。
  前院依着沈蕙娘所言,热腾腾支起十口大锅来。街坊、流民络绎往来,皆远远与新人道了贺,讨得喜汤水去。
  宅中宴厅亦正是红烛高烧,锦绣铺陈。厅中设了近百雅座,凡亲朋好友尽得列席,众宾客挤挤挨挨,或划拳行令,或交头接耳,笑浪直掀到云外去。
  方明照端坐东首席上,有那生意往来或是平日亲近的宾客,皆不住寻她敬酒说话。寻着空处时,她犹要唤过侍人来,探问沈蕙娘与方宝璎两个如何,直将她忙得恨不能一个分作两个。
  沈桂娘则与书院同窗一齐告了假前来,此时同坐一处,饮馔谈天,叙些闲话,倒也自在。
  露易丝和张通译亦依约前来,与些越州商贾同席而坐。
  吉时方至,但听得司仪高唱一声新人拜堂,满堂霎时静了。
  沈蕙娘与方宝璎同牵了红绸入来,缓步行至厅前。
  方宝璎生受一日奔波,连步履也有几分漂浮。偷眼一睃沈蕙娘时,却见她犹是满面沉静持重,不由忖道:难为她打熬得过这许多磨人规矩。
  两个依着司仪唱礼,并肩三叩首毕,便要行同牢礼。
  侍人捧了漆盘,盛上一对白玉盏并几碟子炙肉脯、蜜饯果子。
  方宝璎早似饿牢打出,此时见那肉脯油光发亮,只恨不能立时咽下肚里去。好容易挨过司仪唱礼,到得进馔时节,当下执箸取食,几是狼吞虎咽。
  沈蕙娘慢慢用了一回,见得方宝璎唇边染了酱汁,忙取过帕子要与她擦拭,却见方宝璎早自家舐去了,急切处倒如猫儿索食一般,一时不由垂首轻笑。
  方宝璎乜斜杏眼,含混嗔道:笑甚?姑奶奶饿煞了,只为不愿与你夺食,尚让你三分呢!
  沈蕙娘端起白玉盏来递与她,只道:仔细噎了嗓子。
  及至合卺时节,方宝璎捧了葫芦瓢,咕咚咚一饮而尽,直教呛得连咳数声。
  沈蕙娘轻将她背脊拍了几拍,只低声道:怎生这般逞强?
  方宝璎把眼将她一瞪,却道:我是个纸糊的不成?便再来一缸也喝得!
  满堂宾客一时哄笑喝彩,直赞新人性情爽利。
  礼成,两个一齐入席来,游走敬酒。
  行至东面一桌,在座皆是方宝璎书院同窗,见得两个过来,便一齐起身举杯,纷纷道贺。
  沈蕙娘把眼略将众人一扫,却只识得两人。她自家妹妹沈桂娘自不必提,另一人却是那徐家小姐徐清徽。
  只见徐清徽身量高挑,一张窄长脸孔上,眉迤远山、目隐寒潭。肤质极白,教满堂灯烛煌煌相衬,竟愈近霜雪之色。
  这时节,她髻上不过三两玉饰,一袭釉蓝衣衫亦只缀些暗纹。起身见礼时,虽则眉目含笑,举止谦和,然而通身清冷出尘之气,却犹教旁人自惭形秽,不敢相近。
  沈蕙娘虽早与徐清徽打过照面,此番再会时,却仍忖道:此等天上地下难寻的人物,怪道方宝璎这般牵肠挂肚地丢不开手。
  正思忖间,却听方宝璎俏声道:桂娘妹妹,今日可该改口了?
  同窗闻言皆大笑起来。沈桂娘瞧她两个一般光彩照人,端是相配,相与间亦是和顺相契,便是乖巧展笑,甜甜唤道:姐媳。
  方宝璎笑将起来,欢欢喜喜应下了,与沈桂娘以茶代酒,两下敬了一回。
  却说她一壁说话敬酒,一壁却把眼往徐清徽面上一睃。
  见得徐清徽不过澹然相视,她心下好不称意,当下嗳哟一声,便是软绵绵将身子往沈蕙娘怀中一歪,只腻声道:蕙姐,我脚软了,你且搂着我些。
  众同窗见得此景,一发你瞧我,我瞧你,彼此挤眉弄眼,起哄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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