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那长脸学子道:原想与方学子也递张帖子,偏你连日不曾到得书院中来。
  她一面说时,一面从书箧里抽出一轴画卷,抖将开来,又道:凡十五岁前考进书院的,都是文曲星跟前的仙童。我们这些老腌瓜与她作个雅集,沾沾她身上文气,原是书院旧例。
  方宝璎嗳哟一声,却是通红了面皮,跌足嗔道:这般好事,偏要绕得人肠子打结!
  众人一时大笑起来。
  方宝璎打眼将那画卷一瞧,上头原是个北斗七星的图样,却尚缺得两颗辅星,便问道:那日学舍里,你们便是描画这个图样么?
  众人称是,方宝璎便又笑道:这处还缺得两颗星,我补上便了。
  众人与方宝璎取了笔墨,只见她提了笔,气昂昂蘸饱了墨,那架势好生胸有成竹,落笔处却似蚯蚓找娘,七歪八扭,好不成样子。
  一时满堂笑浪掀顶,方宝璎只嚷道:定是这桌腿瘸了,且再来过!
  她提笔待要再添,忽听得那宽肩学子道:沈学子来也!
  众人一齐看去,正见得沈桂娘立在门槛外头,兀自舒头探脑。
  方宝璎忙撂了笔,迎将上去,把她拽进屋来,只道:桂娘妹妹休要慌张,原是这群老腌瓜作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细细将首尾述了。
  众人亦是乱哄哄作揖,七嘴八舌道:却是我等不防头疏忽了去,倒是唐突了沈学子,万望原谅。
  沈桂娘只红了脸,正抿嘴笑时,却见那长脸学子指了画卷道:尚缺得尾梢一颗星,却合该正主儿来添彩。
  方宝璎喜道:正该如此!便与众人一齐将沈桂娘拥到案前。
  沈桂娘提了笔,顺着方宝璎那歪藤蔓也似的线头,三勾两抹便成了北斗连珠。
  众人皆拍手喝彩起来,与沈桂娘约下两日后夜间文曲雅集耍子,方各自散了。
  方宝璎与沈桂娘两个携了手出来,行至那岔路之上,便要别过。
  却见沈桂娘正了颜色,朝方宝璎深深拜了一拜道:今日全仗方世姐周全。
  方宝璎忙把她扶将起来,笑道:怎的却行起这般大礼来?
  沈桂娘把身子直将起来,又道:世姐今日仗义相助,我自感激。只是
  她一面将眼在方宝璎身上定住,方接了话头:往后世姐与我阿姐一处时,还须待她好些,莫要欺负了她。
  方宝璎听得这话,笑音一时脆生生撞在亭柱间。
  她伸手往沈桂娘肩头一拍,只道:桂娘妹妹宽心便了。我待蕙姐自当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断不舍得欺她一星半点儿。
  说及此处,她忽地拖长声调,歪头打趣道:不过倘或她自家跌跤撞墙,可赖不得我!
  沈桂娘观她这般插科打诨,一时啼笑皆非,只得摇头叹道:罢了,横竖阿姐自有主张。
  方宝璎笑推她道:小孩子家家,偏做些老成样子。可紧着啃书去罢,仔细去得迟了,吃塾师罚你几板子。
  两个当下别过不提。
  却说下了学,方宝璎哼着小曲儿转回府中去。才跨进大门,便见母亲身边吴管事急急迎将上来,搓手道:小姐可算回来了,家主正唤您往正房说话,沈娘子也在里头候着呢。
  方宝璎笑道:这般火急火燎的,莫不是母亲要赏我几匣子金锞子?扭身便往正房去。
  第五章
  绕过影壁,便见方明照和沈蕙娘一齐坐在厅上,正自说话。
  见得方宝璎进来,方明照招手教她在身边坐了,递过泥金庚帖道:吉日择在黄道,诸般礼数须得紧着张罗。此事虽是我这做母亲的牵头,到底还须你们欢喜。你两个有甚言语,只管说来便了。
  方宝璎接过帖儿略扫两眼,掐指算来不过月余光景。她立时扭股儿糖也似往母亲怀里钻,腻声道:母亲怎的却不早些问来,孩儿腹中早盘算得停当。
  方明照教她细说,她便掰着指头,一样一样布列起来。
  只听她道:这头一桩事,婚服必得用那上好赤金线,不拘什么并头莲、连理枝、交颈鸟儿,凡是那等成双成对的纹样,统统绣了上去,这才是应了彩头。
  方明照听得这话,眉心登时起了褶儿。
  又听她道:第二桩摆席面,须备下越州八珍,再请顶有名庖丁掌灶,鲍参翅肚的一齐堆作肉山,直教宾客撑破裤腰带才好。
  方明照听得这话,眉间川字愈发深了。
  方宝璎浑然不觉,又道:第三桩该请凤鸣班,敲锣打鼓地唱它三天三夜,那热闹喧嚷之处,须得教城门外也听得。
  她兀自说得眉飞色舞,只仰脸讨赏道:母亲且说,可是这个理儿?
  方明照叹一口气,转头向沈蕙娘道:蕙娘,你也递个话儿来罢。
  沈蕙娘颔首应是,只抬眼往四下里打量,把这屋中陈设觑过。
  她虽并不识得其中许多物事,倒也分辨得来,此处全不似寻常富户那般,满屋子金玉晃眼,恨不能把金砖银瓦贴到人脸上。
  只听她温声道:依蕙娘拙见,这婚服上的花样,单绣了水波纹配并蒂莲花便了,瞧来端方大气,却也不显招摇。
  见得方明照颔首,她又道:再则,蕙娘愿亲自描画了图样,再拈了针线绣这婚服,也略表些微诚心,还请世姨恩准。
  方明照笑道:蕙娘既有这等诚心,我怎生拦得?由你便了。
  方宝璎听得这话,腮帮子才鼓将起来,方明照早递个眼风教沈蕙娘接茬儿。
  沈蕙娘记起方明照近日在外与流民施粥,便道:席面倒可分作两路。外头支十口大锅,街坊流民尽可来讨碗喜汤水喝;里头摆作体己席,单请亲朋好友,倘或要叙些体己话时,倒也便宜。
  方宝璎口中才嚷出半截不字,方明照早眉开眼笑道:便依蕙娘主张。
  方宝璎只将脸埋进母亲怀里,后脊梁一抽一抽赌气。
  沈蕙娘接过去道:夜来不如撤了戏台,扎起百十盏走马灯。再请些读书人来,往上头题些吉利话,一发热热闹闹的,瞧来也体面,兼可为万民祈福。
  方明照颔首道:蕙娘这般行事,端的是滴水不漏。她又把方宝璎背上轻轻一拍,只道,尽日里一团孩气,好生与你蕙姐学些眉眼高低罢。
  方宝璎抬头嗔道:母亲!却只把杏眼将沈蕙娘瞪了一回。
  三个再说一阵话,又一齐用过晚饭,方各自散了。
  却说沈蕙娘正要转回自家院中去,忽见方宝璎三步并作两步赶将上来,扯住她衣袖嗔道:好个巧嘴的沈娘子,生生将我三桩如意算盘打了个稀碎!徐清徽赴宴时节,见得这般景象,岂不笑掉了大牙!
  她一面说时,一面却使性撒痴,只将一条手帕儿往沈蕙娘面上甩去。
  沈蕙娘偏头避过迎面香风,却只笑道:怪道方小姐这般苦心谋划,原只为杀徐小姐的威风。我方才虽不省得这节,歪打正着倒合了楦头。
  方宝璎把眼往她面上觑了几觑,只问道:这却怎生说来?
  沈蕙娘几日相与,端的知晓她是个自矜的,便道:倘教那婚服上扎堆儿将金线绣些花样,徐小姐瞧来时,只怕金灿灿的将她眼也晃花了,怎生见得小姐一表人物?
  方宝璎听得一表人物四字,早将眼笑得弯了,只道:沈娘子说得有理。那席面分作两路,却又怎生说来?
  沈蕙娘答道:流水席面开来时,徐小姐那般爱静怕闹之人,倘或听得外头吵嚷,莫说珍馐美味,怕是连热汤水都难咽下半口,却偏生发作不得,可不是活受罪么?
  方宝璎喜得拍手道:正该如此!
  沈蕙娘这才将心窝子落回腔子里去。原来这徐小姐性情几何,皆是她自家猜度,不承想歪打正着,倒将方宝璎瞒过了。
  方宝璎早换了一副笑脸,又问道:好姐姐,那走马灯会却又有何关窍?
  沈蕙娘笑道:满城谁不道徐小姐才学出众?倘或方小姐在灯棚下抢个头彩,压过了她的风头去,岂不教她出乖弄丑?
  方宝璎连叫了三四声好,方与她挽了手,笑嘻嘻道:不意沈娘子竟有这般霹雳手段,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沈蕙娘却将手腕子轻轻一旋,早脱了桎梏去,只笑道:方小姐倘要争这口气时,趁早回房把书翻烂了,诌首好诗压过她去才是正经。
  方宝璎喜滋滋应道:省得!自转回院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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