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沈蕙娘兀自不解,也伸了手道:纳福,纳福。
忽听得一旁爆出鹅叫似笑声,却是个矮小行人朗声道:娘子,人家与你添讨些纳福钱呢!
不待沈蕙娘开口,对面一个高大行人早是乜斜着眼,将她打量了一回,便从鼻子哼出一声来,嗤道:何消与这乡巴子费嘴?看那夯货样子,怕是连铜钱眼儿都未见过,倒舍得买个耍货儿充阔!
原来沈蕙娘这时裹一方素色头巾,肩上垂着一条长辫。一身灰青褐衣,浆洗得已有些发白了。
她从头到脚,皆是一派乡人模样。与城中衣饰鲜亮之人立在一处,颇是格格不入。
不意竟受这等羞辱,沈蕙娘登时皱了眉头,正待与那高行人理会,却猛听得道旁泼剌剌一声喝来:乡巴子怎的?我倒要与你讨教!
众人一时齐刷刷望去,但见得两个锦衣少年一同行将过来。
前首的生得一张圆脸,两只杏眼正吊着怒光。她披了一袭织锦红衣,疾步上前时,发上一支步摇早将流苏晃出重影来。
后头的蓝衣少年紧跟上来,端见她生得月宫仙子一般,虽也面如寒冰,却到底未失风度,仍是行得端正。
那红衣少年迳直杵到高行人跟前,仰头将眼定在那高行人面上,横眉道:你吃得这般人高马大的,那田里的稻穗却是你自家撒的种么?
她又抬手揪住那高行人衣衫的领口,生生拽起寸许,怒目道:你身上这蛆虫也似的布片,莫不是你自家养蚕纺的线?
那高行人喉咙里登时咕噜作响,显是难堪至极。
那红衣少年却犹将锦袖一摆,冷笑道:与看家犬扔根骨头,那畜生还晓得摇尾作揖。你倒好,吃着农家的米,裹着农家的布,却来饶舌,实在是畜
忽听得那蓝衣少年截了话头道:方世妹,不必与这般浑人置气。她声气虽是冷然,却犹是声润如泉,端是一派君子气度。
那厢红衣少年把眼将高行人一瞪,终是缄了口。
那蓝衣少年却不理会面红耳赤的高行人,只与摊主道:前日府衙才贴的告示,道是强索纳福钱者,杖十五。你这般为难这位娘子,莫不是想见官去?
摊主登时缩作一团,惧不敢言。
蓝衣少年复向沈蕙娘施礼道:出身虽有地域之分,却无贵贱之别。那般浑人妄语,娘子原不必放在心上。
沈蕙娘心中感激,忙向她二人道谢还礼。
却见那红衣少年嗤笑一声,往荷包中拈出一枚铜钱来,对着摊主一掷。
那铜钱滚在地上,翻了几个筋斗,却听那红衣少年道:你要纳福钱?姑奶奶赏你个够!
摊主虾子似的缩了脖子,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沈蕙娘也忙起身道:多谢娘子盛情
一语未了,那红衣少年却将下巴一扬道:不肯要么?与我进府衙挨板子去便了。
摊主只好蹲了身子,将手颤巍巍取了那铜钱,自缩在摊位后头。
沈蕙娘却仍与那红衣少年道:无功不受禄,我怎好
那红衣少年跌足嗔道: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她随手一指沈蕙娘腰间悬着的同心结络子,又道:你将这络子抵了与我,大家两下干净了。
不及沈蕙娘应答,她早勾住那穗子轻扯,惊得沈蕙娘忙解下递去。
此事了过,两位少年并肩而去,那高行人也悻悻走了。
沈蕙娘走出几步,却见那矮行人跟上来,与她笑道:娘子好造化,倒得这二位贵人解围。
见沈蕙娘面露疑色,矮行人压低了声道:蓝衣裳那位是徐老翰林的孙儿,徐小姐,如今在大雅书院进学。她胸中才学甚高,人品也在圣贤之流,端的是天人下凡。至于红衣裳的那位煞星么
她说到此处,却将头摇了一摇,方续了话头:明月绣庄的千金方小姐,整日只知闲游玩乐,最是顽劣荒唐。她母亲不知使了多少银子,才教她在书院挂了名旁听。可上月书院诗会,那塾师一瞧她作的诗,竟是气短昏厥,汤婆子都捂不醒!这等混世魔王,偏生却将一颗心挂在徐小姐身上,端的是一段孽缘
沈蕙娘乍听得明月绣庄四字,心头猛地一跳,却连忙问道:你说这明月绣庄的东家,可是那唤作方明照的方员外么?
那矮行人点头道:正是那位方员外。
沈蕙娘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原来方才那红衣少年,竟正是与她定下婚约的方家小姐!
第二章(修)
这厢转回客栈,沈蕙娘忙取出婚书与玉佩,定定瞧了半晌,眼前却只是那位一袭红衣的方家小姐。
这位方家小姐分明良善赤诚,为着萍水相逢之人,亦肯全力相助。
更何况,她如今已有心仪之人。
倘或凭了一封旧信,便平白与她添了桎梏,教她郁郁终身,岂非恩将仇报?
思及此处,沈蕙娘愈发决意明日退了亲事,好教那方小姐,能与心仪之人相好。
翌日,沈蕙娘早早起来,将一头乌发圆圆挽就。再把平日收起的绒花,并那过年时新做的碧色布衫一齐寻将出来,齐整整穿戴了。
对镜一照时,那银盆也似脸儿上,柳眉凤目舒展,直教这般装束衬得愈发端庄沉静。
待得打点停当,沈蕙娘便依约寻得赵娘子,与她同到明月绣庄中去。
然而赵娘子探问一回,却得知因着方小姐抱病,方员外今日并不曾到绣庄来。只教人留了话,让赵娘子与沈蕙娘到方府相见。
赵娘子便领着沈蕙娘到方府去,早有管家在门首候着,将两个领进府中去。
那管家引着两个穿过了三重月洞门,但见游廊外海棠花开得艳红欲滴,恰如昨日一袭织锦红衣。
那游廊上正有两个侍人行来,彼此低语道:徐家小姐方才来探视,才进屋说了几句话,小姐便吵嚷起来
话音未落,两个侍人已迎着沈蕙娘一行人,一时连忙噤声问礼,不敢多言了。
沈蕙娘跟着管家进了花厅,只见一位中年人端坐上首,紫衣玉簪,浓眉大眼,满面精干之气,正是那绣庄东家方明照。
赵娘子忙引着沈蕙娘见了礼,与方明照说道:这位便是淮州来的沈小娘子,唤作沈蕙娘的,一手好针线,端的难得。
几个寒暄一回,方明照便与沈蕙娘要了绣活来瞧过,一时连连点头,面露喜色道: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火候,正是难得!
她搁下绣活,又将沈蕙娘细细一瞧,语气愈发和蔼,续道:我明月绣庄中,正缺小娘子这等熟手。你若情愿时,今日便可留下。你眼下没个正经落脚处,待会儿便随管家出去,教她领着你往绣庄外头寻个相熟的经纪,且看间合住的屋子去。
沈蕙娘终于安了心,忙起身拜谢道:多谢东家抬爱!
方明照忙抬手止住,只笑道:不消这般多礼。人才难得,正是我绣庄的造化。
沈蕙娘却犹是持礼,只垂首道:东家请容蕙娘多说两句。蕙娘此番叨扰,一为与东家求个营生,二则因有一桩事体,要与东家说知。
方明照瞧她这般庄重,虽觉诧异,到底颔首道:你且说来便是。
赵娘子忙推说绣庄尚有事务,自去了。
沈蕙娘便取出那玉佩来,呈上与方明照,将如何在亡母遗物中寻得此物,尽皆告诉了一遍。
方明照接过那玉佩来,细看了一回。但见那玉佩雕作鱼形,颇是通透莹润。鱼尾之上,还刻了小小一个方字,正是她当年留作信物的祖传玉佩。
再听得沈蕙娘一番话,她霎时红了眼圈,哽咽道:竟是沈家侄儿!当年我险些病死道旁,全赖恩人救济,方捡回一条性命。如今日子好了,便想着好生回报恩人。不成想,恩人竟已走了
沈蕙娘好生宽慰方明照一回,她方取过帕子拭了一回泪,只叹道:你也莫再这般多礼,唤我世姨便是。待来年清明,我定到淮州去祭拜恩人。
她缓一缓神,又探问得沈蕙娘近年经历,一时面上更添疼惜,说道:你姊妹两个也是可怜见的,亏得苍天开眼,教你寻到方家来。日后你姊妹两个有甚要紧事,或是短了什么,只管与我说便是了。
沈蕙娘好生谢过,又歉然道:小妹如今入院读书,轻易走动不得,今日不能同来拜见,还望世姨宽谅。来日她学里休沐,蕙娘定领着她来见世姨。
方明照却笑道:这却不打紧。这沈小娘子,唤作桂娘的,原是你家妹子。我昨日才见她,原也是个乖觉伶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