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张行没正眼瞧他,也不语,收起水壶进里屋去了。
  长青就当这是同意。
  他往屋檐上望了望,没看见上次那只鸟,还有些失望。经过盆栽时见花艳得晃眼,心痒摸了摸花,惹了一手水。
  进屋时,张行已经拿起抹布在擦拭木柜,长青不请自来地凑到一旁看起架子上的古董——物件很多,种类繁杂,可一个九寸高的青花瓷瞬间夺取了他的呼吸。
  “你可知这是何物?”长青正瞧得入迷,身旁幽幽传来张行的声音。
  “明的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这变形莲瓣纹和折枝花果纹做得可真好。”长青脱口答道,又挑眉:“可是我曾经在一个拍卖会上见过它,它现在应该在港圈的一位富商手上才对。”
  “哼哼哼,不错。”张行突然放声大笑。“不过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又能说得清呢?”
  话是这么说,但长青不认同。
  真假之事,定是要弄明白的,他总会在拿手的事上固执一些。
  这个青花折枝花果纹梅瓶的形制非常标准,小口圆唇,短颈,丰肩,敛腹,宽圈足。
  甚至纹路中能看到瑕疵,这是因为当时使用的一种名为“苏麻离青”钴料,其中较高的铁含量会导致青花瓷不可避免地出现锈斑。
  长青就是干这行的,深知这有多难仿照,那眼前只可能是真品。
  这可是国宝,张行一个古董行老板哪来的渠道和财力?
  “你可休用这种眼神瞧我,我倒有问题要先问问你。”
  张行眯起眼,皱纹不正常的拥挤成一堆,表情古怪而邪气,又含着些癫狂:“你怎么能用假画狂我老头子呢?”
  此话如一块巨石,落入无息死寂的深潭。
  长青闻言瞬间僵直了身子,他垂下眼睫,一副不懂对方再说什么的无辜模样:“什么意思?”
  “别装傻,我和屈黎不是一派人,不会抓你。”
  “但你得告诉我这画是谁做的,不然我这张嘴也老了,最近总是闭不牢……”张行丝毫不掩藏他的威胁。
  长青听到“我和屈黎不是一派人”时,好像摸到点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再抬眸,眼底温和散尽:“你怎么发现的。”
  张行见长青不再伪装,也直截了当道:“画册少了后半部分,你给我的却没有缺损痕迹。这东西到底是谁做的?告诉我。”
  到底是谁,能将画面、旧痕都做得这般精细?
  他急迫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张行等的心焦火燎,他见长青一副坦然自若的姿态,刹那间有了个难以置信的猜想。
  “是你做的?”
  长青适意地勾起了唇角。
  不错,是他做的。
  这是他在出发康江前,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手底牌。
  画面内容都是真的,只不过少了后半段罢了。
  瞒过了屈黎,瞒过了文物局,却没想到居然会被只看过画册一次的张行看出来。
  这个张行真是深藏不露。
  “你从哪里学来的手艺?”张行震惊之余还很郁闷,曾夸下的“砚山五老都做不出来”的海口,如今却给了他老骨头一把重击。
  他复杂地将长青浑身打量一遍:“要是当年,我肯定要把你拉到我手底下干事。”
  至于干什么事,张行不明说,长青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他避重就轻地回:“自己学着玩的。”
  当然不是,但长青其实也说不清楚他的手艺从哪里来的。
  好像自记事起,他就会画画,山林、大地、苍穹和万物生灵都是他的“缪斯”。后来上了学,外婆不再让他去山上撒野,他总是坐在一盏老式煤油灯下,偷摸用作业本掩着画每家每户门前贴的“山祖”像。
  有些东西就像是根植于血脉,拿起画笔时他也是在和自己的灵魂对话。
  只是他的灵魂太过干涸,所以他选择和古董的灵魂对话。
  张行一挥衣袖,转身回到他那张凌乱的桌子后坐下。
  “我们谈个交易如何?”
  长青闻言扬眉:“谈什么?”
  “我用画册上蛇鳞纹案的线索,交换它的后半部分。”张行双手摊放在桌面上,呼吸时发出粗声急促的鼻音,像一种动物的喘息——
  长青想了会,想到“黄鼠狼”。
  张行可不就是个活脱脱的“黄鼠狼”模样,和他谈交易?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但长青心动蛇鳞纹的线索,如果线索为真,那将是他此趟的第一个收获。
  “我怎么相信你?”长青也双手环抱至胸前,身体自然而然呈现出对眼前人的不信任。
  张行再度大笑起来:“我都不管你后半部分还是假的呢。”
  “做不做?”
  “成交。”
  长青再不多言,他无澜的眸子里清晰倒映出张行扭曲的面孔。
  张行开口述说起他的线索:
  “你肯定知道砚山龙脉,那五座山我年轻的时候都下过。别看上面平平无奇,底下可都藏着大宝贝——整整五座未经开发的古石窟,每一个石窟里都布满了壁画。”
  长青看到,张行说到这时眼中突然爆发出可怖的狂热,这叫他莫名生出股不安。
  然而张行接着讲下去:“壁画是连贯的,画着一支队伍,一路东行。他们沿途留下了各种图形记号,那可能是他们的文字,也可能关系他们的祭祀。但是,有一个纹样却锈在了他们所有人的衣服上……”
  张行陡然向长青射来滚烫视线。
  “就是蛇鳞纹,和你画册上的一模一样。”
  长青手脚一麻,感觉呼吸重了几分。有一股温热从他胸前的玉佩传来,且有逐步加热的趋势。
  这是玉佩从未发生过的状况,长青不由得心悸了下。他从来没听过这件事,有关于“砚山”“龙脉”和“石窟壁画”。
  张行才狂热的情绪变脸似的迅速平静下来,他再度用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眼神望向长青:“杨家巷子即将开放,你可以去里头找一位我的故人。”
  “他曾和我一同下过石窟,现在在巷子深处开了家布料店,而在他的布料上就有你要的东西。”
  张行语意深长:“这便是我的线索。现在轮到你了小孩,画册后半部分在何处?”
  “放心,我会拿给你。”长青消化完讯息,心道这杨家巷子是非闯不可了。
  好在他早已拿到通行证,眼下只需要等待巷子开。
  张行却翻起脸:“哼,你如何保证?到时候拿着我的线索开开心心找人去了,我拿你有什么办法?你们呐,一个个心眼子多得要命,可把我折腾的,算是不敢轻看了。”
  他们心眼多?
  长青暗自发笑,和这老家伙在一块心眼子不多的恐怕裤衩子都被骗没了。
  他叹了口气,想说放个东西在这抵押着,他去拿画册。
  可一细思又觉得不行,他对张行实在是没什么信任感,放任何东西都不放心。
  一下子陷入尴尬,两个人僵持着无法顺利进行下一步。
  就在这时,空旷的院子传来尖细的声音,侧耳一听,长青听到那声音在说:“欢迎光临~”
  随即,扑刷刷的一个黑影撞开正屋半掩的房门,流星一般降落在长青的肩头,他没有躲开,因为他知道来者是谁。
  那只小鸟。
  在此刻非常近的距离下,长青留意了鸟的下腹部处,却失望地只看见两只纤细的小脚。
  好吧,那之前的三条腿还真是他的错觉。
  只是空气好像变得安静了。
  长青抬眼看向张行,发现他在这只鸟飞来后闭上了嘴。
  他试探着问道:“我先回去了。”
  张行也没有在叽叽歪歪不乐意,而是沉默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
  一路快走到门口,那只鸟才终于有要起飞的意思。别看它体型小,那爪子抓得他肩膀肉生疼。
  长青最后望向小鸟的眼睛,在它那双黑如墨的大眼珠中没有看到光。
  它的眼珠似乎只会随着长青的动作而发生滚动,平静如死水,就像——一台无机质的监视器。
  第7章
  杨家巷子开放的这天整个杨家镇仿佛活了过来。
  街边,不论是卖字画、卖瓷器还是卖些金银珠宝的店铺商家全都一扫萎靡,支起最亮的招牌,拿出最大的气势拉生意。显得本就小的道路愈发逼仄,颇有遮天蔽日的架势。
  往来人群形形色色,操着各地的口音,汇聚成一股浩浩荡荡的长流塞满了这座小镇的每个角落,好不热闹。
  长青压低帽檐,随着人流一直走到小镇深处,见到了杨家巷子的真容。不似他想的那般气派,这座盘活小镇的核心竟然藏在一家普通的古董店门后。
  这里还离那个通行证的办事处很近,他上次出来后是一点都没注意到。
  房子的门槛承载了它不该承载的重量,长青经过时清晰听见木头撕裂的声响,讪讪在心里给它道了个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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