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们何时发现的那半截衣袖?”沈阙问道。
  “回陛下,正是昨夜,发现时衣袖被雨水湿透。”福安低声道。
  “这么巧。”沈阙重又迈步,一路来到榻前。
  殿内光线昏暗,人走动时背影也变得影影绰绰。
  皇后早已沐浴完毕,正衣着清凉,候在榻上等待君王。
  沈阙在榻前站定,并未马上屏退福安,而是立在纱幔前,脸一半隐在黑暗中:“你说昨夜长平王冒雨外出是想做什么?他来朕的行宫,又是想知道些什么?”
  福安不敢隐瞒,如实道:“许是与那封锦衣司的密报有关。”
  锦衣司乃先帝设立的影卫组织,直属于天子,除却行护驾之责,还兼具为帝王查探消息、搜集情报等职务。
  半年前沈阙便收到一封密报,称当年盛宣根本没死,而是被沈朔改换了身份秘密藏匿了起来,而他这么做的是为了给自己培养谋士,想有朝一日二人联手篡夺皇位。
  “先帝的皇位,是先长平王与盛彦一同谋来的,若非先长平王无意皇位,如今坐在这龙椅上的,该是沈朔。”沈阙面对着纱幔,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皇后没有吭声,权当在小憩。
  福安听出弦外之音,立马下跪至沈阙脚边:“陛下,这世上从未有如果一说,您是天下之主,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便是沈朔变心意图谋反,陛下诛之乃是天理。”
  “何况密报称盛宣未死,却并未提供证据,此事尚不能确定。”
  “长平王有意皇位一事,也无从说起,他数年前便卸了所有任职,平日也不同大臣们来往。”
  福安将话一字一句说在了沈阙心头。
  “你真信这么多年来他什么也没做?”沈阙偏过头,幽幽看了他一眼:“朕也想信,但若盛宣当真未死,朕便是想信也无法。”
  “谢辛楼,朕瞧他有故人之影。”
  福安立即磕头:“老奴明白,老奴定为陛下解除心中疑虑。”
  “下去吧。”沈阙挥退福安,撩起纱幔,榻上一具软玉温香,正毫无防备地闭着目,片刻后才悠悠睁开眼。
  “陛下。”皇后柔柔唤了一声,软绵绵地坐起身,身上绸衣滑落,玉藕焕桃红。
  沈阙看着眼前与自己成婚六年的发妻,心中涌起一股怜爱,但很快又被疲惫挤占得一干二净。
  他不是不愿,只是每每期望落空,他的心力也会减上一分。
  “宫里待腻了,在太溪山总高兴些了?”沈阙强打起精神上了榻,搂过皇后轻声问道。
  皇后点头:“高兴,行宫的一草一木都比宫里来得舒心。”
  “高兴便好,高兴着高兴着,皇儿便肯来了。”
  殿内忽起的风将烛火倏地吹灭,过了今晚,两人便只有七日后才能再见。
  黑暗中,皇后紧紧抱着沈阙,用尽所学极力迎合,她必须让陛下记住自己的感受,不能等陛下临尽其他妃子之后,再同从前那般将自己忘在脑后。
  山间的风将树叶吹得呼啸作响,一夜过去,山中众人以为能望见新雨初霁后的景色,然而开窗一瞧,却是地面干燥,阳光正好。
  长平王落榻的院落内,孙太医忙活了一宿,煎了药给谢辛楼服下,才勉强止住了咳血的病情。
  沈朔汗湿了一身,坐在床沿上,看着谢辛楼终于平复的胸口,问太医道:“区区伤寒怎会严重到了肺痈的地步,会不会是其他的病?”
  孙协回道:“回殿下,谢大人确是伤寒引起的肺痈,只不过并非是近日所得,而是数十年的陈疾。”
  “你说什么,说清楚些!”沈朔立即冷了脸色。
  孙协不敢怠慢,解释道:“臣不知谢大人从前遭遇过何种苦楚,只能确定大人肺部必然遭受过感染,彼时不曾重视治愈便落下了病根,积年累月难祛除。每到阴雨便胸口闷痛、呼吸不畅,每被风寒牵动便会咳嗽不止,刺激严重时则呕血晕厥。”
  根据太医的话,沈朔几乎瞬间便想起当年之事。
  谢辛楼天性不善凫水,儿时一次意外不慎落水,被救上来后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药渣子都堆成山了。
  原本落水救治不过寻常事,但偏偏谢辛楼苏醒的那日,盛府被先太子遗党包围了个彻底。
  侥幸逃脱之后,沈朔带着他辗转回京,路上苦楚自不消多言,他们只顾着逃亡,无暇顾及身体,到京城后两人俱瘦成了一副皮包骨,沈朔见过圣上后虚脱在地,也是差一点看不到头顶的太阳。
  沈朔可以肯定,谢辛楼便是在那时落下的病。
  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开口提过一句?
  沈朔看着昏睡中面容平静的人,一股深深的恐惧骤然将他的理智吞噬:“有何法子可以治好他?”
  孙协回道:“根治是不可能的,但治好七八分,臣尚能一试,只是......”
  “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沈朔紧盯着他。
  “需要一昧特殊的野山参。此山参的生长环境要求严苛,短时间内极难寻到,便是宫里,前些日子才将为数不多的几株全都用来给娘娘们补身子,但殿下想要一株,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太医的话峰回路转,沈朔听得心口一阵一阵地跳:“本王没那么多忌讳,你直说便是。
  “此山参只在太溪山生长,但太溪山属陛下行宫,之后的春狩,山参也不在臣子可取范围之内。”孙协将获取之地及难题一并说了。
  沈朔心下明了。
  原来当初沈阙执意要在太溪山建行宫,为的便是这几株野山参,所以这回自己是注定要从皇帝手里抢东西。
  “本王知道了。”沈朔将手上的玉扳指给了孙协:“此事暂且不予外人道。”
  屋内沈朔早已屏退了其余人,孙协深谙行事之道,不消多说,收下了扳指,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了。
  须臾,沈朔感觉手边的被子动了动,他见谢辛楼睁开了眼,却没有初醒来的茫然。
  “你都听到了。”沈朔没有责怪的意思,却掺杂着一丝酸涩。
  “殿下......”谢辛楼早红了眼眶,撑着床榻起身,却被沈朔按了回去:“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这回不应你。”
  “山参本王必会取来,你瞒了我这么久,回府后本王定要好好罚你。”沈朔默默咽下委屈,给谢辛楼盖好被子后,独自出了屋:“好好休息,莫让本王担心。”
  谢辛楼不敢抗令,直挺挺躺了回去。
  沈朔站在门外吹风,思考人生。
  回想起谢辛楼内疚的神情,那张苍白的面孔和眸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沈朔也不计较他为何不开口了,一昧将责任归到自己身上:“定是我从前忽略他太多了。”
  至于如何取得山参,沈朔认为——
  先找到再说。
  太溪山参长在深山密林之中,沈朔不确定圣上会不会派人在山参生长的地方看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决定趁着春狩去山上碰碰运气。 。
  太溪行宫依山傍水,清凉殿外还有瀑布挂壁,日头猛烈时,绚丽的虹桥架于头顶,站在观虹台上吹着瀑布边的风,接着飞溅的水珠,热气便消散得一干二净。
  春狩当日,众人齐聚观虹台。
  整座观虹台以八卦阴阳鱼为样式,依着地面的阴阳线,将参赛者与观战者、家眷们分为两侧,以两圆心为中轴,设了一处射箭场。
  沈朔担心谢辛楼的病情,本不打算带他出来吹风,但太医的药颇有疗效,几剂下去后看上去便没什么大碍了。
  只是这病依旧像个魔鬼缠着他,稍一着凉又会复发。
  沈朔慢腾腾来到自己的席位后,回头看了眼固执跟随的某人,轻叹了口气,叫太监取了把伞来:“瀑布的水飞溅得厉害,你用伞挡着。”
  谢辛楼接过伞,当着沈朔的面将自己遮住,而当沈朔转头去看别处时,他又悄悄向沈朔那边移,最终伞把沈朔彻底挡住了,自己却大半个身子暴露在外。
  从刚入场开始,沈朔就在关注场中的人。
  参与狩猎的大臣们大部分都是文臣,武将只零星几个,但士人们君子六艺皆不弱,想糊弄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自己对外所称不曾习武,只会些基本的骑射,因此从不参与狩猎,众人也习以为常,但今日自己赫然入列,自然引来不少人的注意。
  遂他刚一落座,身旁季太仆便凑过来好奇:“听闻前日殿下才请了太医,殿下身子可好些了?”
  沈朔点头示意:“非是本王,是本王的侍卫得了风寒,无甚大碍。”
  季太仆点头:“难怪,臣还同几位大臣疑惑,说殿下怎的病了来这边入座,原来是误会。不过殿下一向不参与狩猎,想来殿下也是被这山野美景勾了兴致,想入山走走吧。”
  “太仆话语似箭,一射即中。”沈朔端起酒盏,敬了他一杯。
  季太仆笑着回敬:“说起射箭,殿下可知道今日春狩的规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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