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那么,是否要将这缕残魂的存在广而告之,使其三者相互制衡……
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出现在脑海中,便被裴知岁果断地否决了。
他与尹秋生的那缕残魂之间,不过是靠着相同的目的而维系起来的脆弱联盟,而迄今为止,这世上还没有除了楚寒衣之外的人能让他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遑论还是为了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
在“尹秋生”探寻的目光之中,裴知岁微微歪头,露出个再明显不过的虚假笑容,随即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头顶:“天机,不可泄露。”
“尹秋生”哼了一声,显然也没真的想从他这得到什么有用的回答,“油嘴滑舌,你可想好,待我这柄剑拔了你的舌头,你便是想说,也说不了了。”
“不愧是尹秋生的心魔,这股子傲慢真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裴知岁眉梢一挑,神情嚣张,眼中战意大盛:“想拔我的舌头,你便来试试!”
话音落下,听雪刀带着一身逼人的刀气直奔尹秋生而去,“尹秋生”冷笑一声,反手提剑相抵。
相较于尹秋生本人那股苍茫辽阔的剑意,这位“尹秋生”的剑便显得吊诡许多,也更加随心所欲,裴知岁同他过了十余招,一时竟然也拿不清他的路数,只能凭借着对于杀意的本能预测他剑刃落下的时机。
然而令他在意的不仅是“尹秋生”飘忽不定的剑,还有那些徘徊于二人几尺外蠢蠢欲动的怨气。
不知为何,那团怨气来时气势汹汹,此刻却一直踌躇在外围游移不定,仿佛生了灵智一般窥伺着这厢缠斗的裴知岁二人,只待谁漏出破绽,便会如同见了血的饿狼一般扑上来。
裴知岁知晓,这是因为它分不清自己与尹秋生身上的气息,所以才迟迟未能行动。
他自不用说,仙剑折月替他斩断前尘因果,连带着也切断了他与尹秋生之间那缕微弱的联系,而如今折月已断,他与尹秋生之间的因果再度连结,却也只剩下了极其淡薄的一点儿。至于后者……裴知岁一边闪身躲避开身前直逼他要害而来的剑刃一边想,大概是因为尹秋生入了魔。
而就在他思量这股怨气的同时,“尹秋生”显然也在打它的主意。
“我当你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原来也就不过如此。”尹秋生一边同他对招一边道,脸上的神情很是游刃有余,“小梅花,脑子里又想什么鬼主意呢,眼睛都黏到那上面去了。”
只见他瞳光一闪,赤金色的剑意宛如游蛇般悄然缠上裴知岁的四肢,尹秋生持剑的右臂高高抬起,剑刃直逼他咽喉而去。
剑光近在咫尺,裴知岁四肢被缚,眼看便要硬生生挨下这一剑,下一刻,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刀骤然出现在距离裴知岁毫厘之远的地方,替他挡下了这一剑。
裴知岁微微眯了眯眼,明亮如火的刀气自刀刃缠绕而上,瞬间斩断了那几道碍人的剑气。
他用另一只手握住这柄陪伴了自己两世的长刀,眼底漫上几分笑意。
自从他踏入长宁,便没再动用过离恨刀,一直将其放置在自己的识海中看守着那缕人魂,而离恨刀也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异动。
倒不如说,自从这一世伊始,上一世不服他管教的凶刀就变得温驯许多。
而现在,离恨刀竟也会主动跑出来护主了。
裴知岁握紧手中通体漆黑的刀柄,心道:不枉他花费这么多心思,这柄不服天地也不尊正邪的长刀,终于彻底对他俯首称臣。
他瞟了一眼已然开始缓缓逼近的怨气,一个疯狂的想法缓缓出现在脑海中。
“我的确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能耐,但若你输在我这些小伎俩身上,岂不更丢人?”裴知岁手腕一转,反手持刀,雪白的刀刃划过掌心,丝丝缕缕的鲜血顺着刀刃淌下,刀尖直指不远处呼啸的怨气。
他微微一笑,一双招人的眼瞳明亮如火,喝道:“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些徘徊已久的怨气仿佛终于确定了自己要找的目标,一边发出刺耳的低吼,一边直奔离恨刀而来。
只见刀刃上流动的血液骤然燃起赤红的火光,而那些呼啸而来的怨气仿佛也被这由血液作为燃料的火焰深深吸引、吸纳,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裴知岁另一只手上握着的听雪刀灵光大亮,丝丝缕缕的灵脉于此间天地不断汇聚,聚沙成塔。
一阴一阳,一个是灵气,一个是煞气。两柄截然不同、本该相互排斥的长刀,却在裴知岁手中达成了短暂的平和。
霎时,四周狂风乍起。
裴知岁站在风暴的中心缓缓抬眼,一双墨玉般的眼瞳竟已然变成了耀眼的赤金色,在昏沉天地的衬托下明亮得仿若经年不熄的焰火。
事实上,他也的的确确正在燃烧着。
此术名为“燃血”,乃是南渊之中失传已久的禁术,与其他能在短时间内拔高修为境界的功法不同,燃血之术却是一个没有任何限制的捷径。
此术以施术人的血肉为引子,神魂做燃料,只要肉|体与神魂足够强大,燃血之术甚至能送施术人踏入半步飞升的境界。
然而相应的,在带来一步登天之能的同时,燃血之术所给予的反噬却足足有它带来的好处的十倍有余。
因为它所带来的反噬是不可逆的。
神魂一旦燃尽,便是真正消散于此间天地,甚至都不会有来生。
他向来不做无准备之事,也很少用这些旁门左道的术法,因为他并不想任由自己的命落在所谓的“气运”身上。
他原本并不想动用这禁术,然而与尹秋生刀剑相对的瞬间,他便明了,眼下的情况,若不付出自己能给出的最大筹码,他根本杀不了尹秋生。
裴知岁静静感受着自身不断拔高的境界,直到半步飞升的临界线,他忽然想回过头看一眼楚寒衣。
这念头来的毫无道理,却如同野火燎原般占据了他的心。
想看他冷冽的眉眼,薄薄的嘴唇,还有望向自己时饱含着爱意的目光。
裴知岁非常、非常喜欢看他望向自己时的眼神,那样珍重,仿佛再也容纳不下第二个人。
他想,哪怕是为了能够一直徜徉在这样的目光里,他也要努力地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回到那个人身边,回到自己命中注定的归处。
他赌自己命不该绝。
况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底牌。
他抿了抿唇,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将自己的境界停在了半步飞升的临界,随后抬起持刀的手囫囵摸了摸自己平日里用来放零碎的前襟。
他前襟里放着一个小小的护身玉牌,是不久前他扮作顾四公子参加考试时桑玛塞给他的。玉牌的模样并不起眼,款式也是长宁商铺里随处可见的,以裴知岁的心性,断不会将这种他人送的小玩意好好保管起来。
他留下这枚玉牌的契机,是桑玛的一句话。
彼时白衣姑娘笑眯眯地将玉牌递给他,脸上的神情郑重而虔诚,轻柔的嗓音仿若千年而前的渺渺天音。
“愿神山赐福于你。”她如此这般说道。
愿神山赐福于你。
这几乎是所有信奉神山的长宁人挂在嘴上的一句话,裴知岁来到长宁不过短短十余日,却也将这句话听了百遍有余。
然而唯有桑玛说这句话时,是不一样的。
桑玛是神山的女儿,代表着神山的意志,她说出的这句话不止是祝福,更是一种护佑,来自神山的护佑。
而除此之外,裴知岁也在那时注意到了另一件事情——当桑玛将玉牌送给他时,有一缕极其微弱的陌生气息随着桑玛的赐福一同附着在了玉牌上。
那股气息没有恶意,甚至虚弱到几乎快要消散,却仍然顽强地散发出一种类似于保护的信号,护佑着这枚玉牌的主人,哪怕他并不是真正的长宁人。
他那时尚未能彻底猜出这缕陌生气息的主人的身份,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十分笃定了。
——“长宁,是她的故乡。”
——“梦里,我总会见到一位剑修,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他总穿着一身青衣,腰间佩着一柄有些奇特的剑,我看着他的背影,叫他、叫他——”
——“你可知我等了她多久吗?一千年!我等了她一千年!”
无数话语回荡在耳畔,字字句句,最终汇聚成一个在长宁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字。
那缕陌生气息的主人、尹秋生穷尽千年追寻的魂魄——长宁的第一位桑玛,白铃。
第85章 前夕
这一切都要从尹秋生的那缕人魂说起。
从云崖去往长宁的这一路上,那缕人魂始终在他的识海中保持着沉睡的状态,裴知岁也能明显的感觉到,这缕魂魄的确已然身处消散的边缘,之所以能撑到现在,大抵全靠着那一股子执念。
人魂安分了一路,唯有在他们踏入止息山时才悄然睁开了眼睛,不偏不倚,恰好便是他扮作顾四见到桑玛的那个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