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因为其海面之上终年有云雾环绕,而云雾之下更是暗藏玄机,云崖便因此得名。
  他在楚寒衣识海中随他游历四方的那些日子里,也曾听人聊起过云崖之玄妙,去过那里的人无一不称赞其为人世罕有的仙境,琳琅的珠宝、隐藏在浩荡沧海之下的洞天福地,还有避世多年从不踏足人间的神秘的鲛人一脉,字字句句都仿佛是一把钩子般拉扯着他的心。
  然而可惜的是,也许是因为有神骨镇守,整个云崖都被一层禁制所笼罩着,导致云崖之外的人无法自由出入,唯有自神骨降世之后便世代生活在云崖之中的鲛人一脉才能解开这层禁制。
  可鲛人世代生活在沧海之下,隔绝人世,从不肯轻易解除禁制,而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百年前才开始发生改变。究其原因,是他们换了个颇为开明的领袖,听闻此人力排众议,恩威并施,与族中的老顽固抗衡了许久,才换来了每十年一次的准许外人进入的云崖盛会。
  他那时对进入云崖向往已久,却硬生生因为一些芝麻大点的琐事错过了进去的机会,也因此和楚寒衣闹了脾气,单方面冷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楚寒衣再三承诺着下一次的云崖盛会一定会带他去,他才心满意足地结束了冷战。
  然而就如楚寒衣方才所说的,世间万千遗憾大抵都能汇成一句世事难料。
  他忘性大,总是不记得很多事情,昔日他为草木时拥有看不见尽头的千载寿数,于是从没将哪个瞬间珍而重之地放在心上过。
  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兴致上头时总会鼓动着楚寒衣去做这个去看那个,没过多久又会被下一个新鲜物件吸引了目光。而对于他的那些要求,楚寒衣从来都是平和地接受,从没拒绝过他。
  现在想想,楚寒衣对他,甚至都能称得上一句纵容。
  后来他也思考过,自己这阴晴不定且随心所欲的性子,大抵有一半都是楚寒衣惯出来的。
  他那时得了楚寒衣的承诺,却并没把它放在心上,毕竟十年之后的事情又有谁能确定呢?他只当那是一句用来哄人的漂亮话,顺着台阶结束了自己单方面的冷战,却没料到楚寒衣竟一直将其记在心上。
  第43章 记忆(倒v结束)
  “是否能实现对那人的承诺于你而言很重要吗?”裴知岁问道。
  “嗯,很重要。”楚寒衣的回答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分明得了他肯定的回答,裴知岁却不再说话了。
  他低头拨了拨刀柄上的白玉珠穗,忽然斜着身子向楚寒衣的方向靠了过去。
  他抵着楚寒衣的肩背,高高束起的马尾辫垂落在他脖颈之间。他能明显地感受到,在他靠上去的一瞬间,楚寒衣的身体便陡然僵硬了起来。
  他好像很紧张。
  裴知岁一边嗅着楚寒衣身上的清冷梅香,一边漫无目的地想着。
  他和楚寒衣其实不常有这么亲昵的接触。
  少年时形影不离的那段日子暂且不提,单论重生之后的这几年,他虽然拜入了楚寒衣门下做他的弟子,却没有真的在心里将他当作师长。
  世事变迁,时光如白驹过隙,他从一棵天地生养的梅树成了一个拥有血肉之躯的人,而与他相伴的少年人也成了名扬北域、无人不尊崇敬佩的沽月仙尊。可即便如此,他眼中的楚寒衣却依旧是当年那个呆呆愣愣、不愿折去花枝所以宁愿苦等落花的少年。
  他心中的楚寒衣从一开始便是这般的模样,他认为他该是这样,所以无论后来的楚寒衣如何变化,都没法改变自己在裴知岁心中的样子。
  也正是如此,他没法把楚寒衣当作师长。虽然平日里他总是师尊师尊地唤他,但比起真心实意拜师的齐云霁,他的那几声“师尊”更像是一个有些新奇的称谓罢了。
  虽然他心中不把楚寒衣当作师长,但面上功夫却还是要做上一二的,寻常师徒是什么模样,他与楚寒衣便是什么模样,只是较之旁人,他与楚寒衣要更加熟稔,行事也会稍稍随意一些。
  只是随意归随意,这般亲昵而又缱绻的动作却是从未有过的。
  裴知岁低垂着眼睫,下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楚寒衣的肩背,给自己找了一个能够舒舒服服倚靠的角度。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意外楚寒衣的回答,但就是莫名的想要亲耳听到他将答案宣之于口。
  “他是你很重要的人吗?”
  “嗯。”
  “有多重要?”裴知岁忽然有些坏心眼地问道,“比我还重要吗?”
  楚寒衣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调侃意味,几分无奈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小岁。”
  这一声“小岁”顺着夜风钻进裴知岁的耳朵,裴知岁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后知后觉自己整个耳朵都在微微发烫。
  他忽然不想听楚寒衣这么叫自己了。
  从过去到现在,裴知岁都觉得名字这个东西无关紧要,因此也从不在意他人如何称呼自己,但就在刚刚,他忽然想要再一次从楚寒衣口中听到他对自己最初的那个称呼。
  毫无缘由的,他就是想听楚寒衣再叫一声岁岁。
  “师尊,好可惜啊,你没能和那个人一起去云崖,反倒让我钻了空子,”裴知岁假装没听到他的声音,接着故作担忧道:“若是那个人知道了,会不会来找我算账啊?”
  他甚至没打算给楚寒衣思考的机会,紧接着道:“如果他真的来找我算账,师尊你会站在谁那边啊?你还会保护我吗?”
  楚寒衣被他这一连串的话语问得一愣一愣,他微微偏过头去,侧脸轻抵裴知岁的头顶。那几根散落在他颈间的发丝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带来了阵阵难以言喻的微妙痒意。
  他失笑道:“你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奇怪吗?哪里奇怪了,”裴知岁偏不放过他,“师尊你这是在逃避回答吗?还是说你怕自己的回答会让我难堪才故意岔开话题?师尊你放心吧,我很坚强的,绝不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抹眼泪。”
  楚寒衣似乎被他的话逗乐了,原本毫无波澜的眉眼间也多了几分浅淡的笑意。他轻轻笑了几声,道:“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伤害的。”
  “这就是站在我这边的意思咯?”裴知岁道。
  “嗯,”楚寒衣点了点头,“站在你这边。”
  “可你要是站我这边,你那位重要之人伤心了该怎么办?若是他难过得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我岂不是罪过大了。”
  楚寒衣用余光瞥了一眼靠在自己身后的人,有些无奈地在心里回答道:他才不会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那样伶牙俐齿的家伙,只有将别人说掉眼泪的份儿,哪里会让自己不痛快。
  他有些怀疑裴知岁是不是记起了什么,但又偏偏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只能依靠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一点一点地猜。
  他并不是那种扭捏的性子,也不愿浪费与裴知岁相处的时间去做那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试探,既然心中有了猜测,哪怕只是一丁点儿的可能,他也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下去。
  只是虽然他有心想将一切问个明白,奈何老天阻拦,他的问话刚说到到一半便收到了弟子失踪的消息。事态紧急,加之已经错失了最佳的询问时机,万般权衡之下,他也只好收敛了自己的私心,带着裴知岁直奔云崖。
  其实楚寒衣对于裴知岁能够恢复之前的记忆这件事并不抱太大希望。
  那年的那一战,他眼睁睁地看着裴知岁的身体在自己怀中消散,最终化为一截雪白的花枝。他原本便不稳的道心随着裴知岁的身死彻底破裂,浩荡的灵力自他身上迸发,化为呼啸的风雪覆盖了整个北域。
  十方业火在这场大雪中彻底熄灭,而此番大战的最大功臣却仿佛失了魂魄一般拿着那截花枝连夜赶去了春水流台。
  他很早便听过一些有关于天枢古钟的传言,回溯时间,弥补遗憾,求得圆满。只是那时他年少意满,即使看着沉稳内敛,心中到底也尚存着几分少年心气,对于这些传闻也是一笑置之。
  楚寒衣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双亲的死,但人死不能复生乃是世间铁律,就算他再怎么思念双亲,那到底是他自己的私欲,若他真因为一己私欲而利用天枢古钟,才是违背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原则。
  然而当他攥着那截花枝站在古钟面前时,他才恍然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洒脱。
  十八岁时他于雍城一剑成名,世人崇他、敬他,一口一个仙尊唤他,他们当他是久坐高台的世外仙,然而只有楚寒衣自己知道,他并非什么无情无欲的天上人。
  他首先是活在凡尘中的人,是楚寒衣,然后才是世人眼中的沽月仙尊。
  入道之时,他还只是个难过时会偷偷躲起来抹眼泪的小孩儿,只知喜怒哀乐,不识爱憎离愁,他无法明确定义自己对于“岁岁”的感情,也不懂自己为何会对一棵树产生微妙而奇怪的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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