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漫天大雪之中,楚寒衣披着厚实的狐裘,手中提着一盏微弱的烛火,一步一步向它走来。
见他踏雪而来,白梅稍微清醒了几分,心道:这人每日卯时起,亥时睡,雷打不动的,今日怎么破了例?
楚寒衣走到白梅身旁,放下了手中的灯盏,白梅这才发现,这人将自己大剌剌的暴露在风雪之中不管不顾,倒是给手中的灯盏好好布了一层结界用以隔绝风雪。
真是好生奇怪的人,白梅兀自嘟囔着。
楚寒衣自然不知道白梅心中所想,他在树根处为自己清出了一小片空地,随后一屁股坐了上去,而那盏施了结界的灯盏则被他圈在怀里。
他垂眸看着怀中跳跃的烛光,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他身旁的白梅:“今日是除夕。”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守岁,还有些不习惯……”他将头靠在树干上,声音淡淡:“娘亲,我在归寂山中一切都好,师尊是个很好的人,其他弟子们待我也十分和善,不必为我担忧。”
他声音一顿,微微低头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狐裘中,声音便显得有些闷:“只是,大道三千,我还未寻到属于我自己的路。虽然师尊总说世间万物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但我还是有些……我过去觉得,若我有朝一日拿起刀剑,定是为了护佑重要之人。可如今,你与父亲都……”他话语一顿,语气忽然有些哽咽:“我竟想不到该为谁执剑了。”
楚寒衣其实并非是仙门中人。
他出身于一个书香门第,自小学的不是修仙问道,而是君子六艺。在来到归寂山之前,楚寒衣从未想过自己踏上这样一条路。
白梅总觉得楚寒衣太过老成,没有少年人的鲜活气儿,但其实之前的楚寒衣并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有过策马长街的少年意气,会同友人抱怨夫子留下的课业繁杂,会耗费数日从城东赶到城西,只为看一眼花开。
楚寒衣本该一直这样下去,直到——
南渊动乱,妖魔横生。
楚家所在的涟州,便是妖魔妄图踏入北域所要经过的第一个地方。
而楚寒衣的父母,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便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祸之中。
楚家上下,唯有一个楚寒衣被前来平乱的苍琅真人救下,保住了一条性命。
也是自那日开始,他变得内敛而沉稳,仿若一夜之间长大成人。
但无论再怎么沉稳,终究是个十余岁的少年,那些平日里无法诉诸于口的疲惫、难过和委屈,都在这个雪夜中尽数爆发。
明明去年的除夕夜还是一家人团团圆圆地凑在一起守岁,怎么才短短一年时间,便天翻地覆了呢?他怎么也没想到,过去无数个日子中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的场景,竟成了他再也无法触碰的一场幻梦。
直到眼前的烛光变得模糊不清,楚寒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哭。他怔愣地摊开手掌,随后便有豆大的泪滴一颗接着一颗,尽数滚进了他白皙的掌心,化为一滩小小的水渍。
他深深呼了几口气想要平复下来,奈何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不受控制,劈里啪啦地直往下掉。楚寒衣硬生生憋了一会,发现实在忍不住泪意,索性不再管它,任由眼泪打湿了雪白的狐裘。
反正这里除了他,就只有一株白梅,没有其他人会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子。
楚寒衣这么想着,随即有些自暴自弃地放下了抹眼泪的手,却在下一瞬听见了一声极轻的啧声。
那声音很轻很轻,掺杂着耳边呼啸的风雪声,令人难以捕捉。
但楚寒衣确信,他听到了。
他不动声色地摸上了腰间佩着的木剑,语气戒备:“谁?”
那道声音似乎轻嗤了一声,语气懒洋洋的:“你猜猜我是谁。”
那声音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语调是少年人独有的明快张扬,如山涧清泉,又如珠落玉盘,十分悦耳。只是这人一把好嗓子,说话的语气却带着懒散的调侃,漫不经心的仿佛在逗弄什么小鸟雀一般。
楚寒衣神色微冷,面色沉了下来。
但无奈他才刚刚哭过,一双凤眼尚泛着水光,眼睑出也是绯红一片,所以哪怕此时此刻刻意做出严肃的神情,却依旧没什么攻击性。
那声音见他一直冷着脸不说话,语气也不由得生硬了几分:“躲在我的地盘哭,还不许我说句话了?”
楚寒衣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有些茫然地看向身后的白梅。
“你……”楚寒衣有些迟疑地开口:“你竟然已经启智了。”
白梅无语道:“你师尊没同你说过吗?早在他渡大乘中期的雷劫时我就已经生了灵智了。”
楚寒衣闻言摇摇头,神情仍有些懵然:“师尊他不曾说过这些。”
白梅:“算了,没说过就没说过吧,反正你现在也知道了。”
“深更半夜的,你不去睡觉,在这哭什么?”它说话的语气一顿,诚心实意地问道:“你师父没了?”
楚寒衣一哽:“胡说什么,我师尊他好好的。”
得了答案,白梅的语气更不解了:“既然你师父没事,那你哭什么?过去也没见你这么爱哭啊。”
楚寒衣这才后知后觉有些羞赧,他抿了抿唇瓣,无所适从道:“我……”
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白梅也懒得同他刨根问底,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的除夕是什么?”
听白梅忽然换了问题,楚寒衣莫名松了一口气,道:“新岁换旧岁,除夕便是一年中的最后一天,是人间团圆的日子。”
白梅:“那你怎么不去与家人团圆?”
楚寒衣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古怪道:“我方才自言自语说的那些,你没听见?”
白梅不耐地“啧”了一声,抱怨道:“你在那里又哭又说话,我光是忍受你的哭声就足够烦心了,还要让我仔细分辨你说了什么吗?你讲点道理吧。”
楚寒衣伸手摸了摸鼻尖,含混道:“抱歉,我没想打扰你的,以后不会了。”
白梅哼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楚寒衣只好道:“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白梅似乎没料到他的回答,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师父呢?你怎么不去同他一起过节?”白梅问道。
楚寒衣语气平平:“师尊在闭关。况且就算师尊没有闭关,他也不会同我过这些节日的。”
白梅不解:“为何?我瞧他待你不错。”
楚寒衣:“师尊自然是待我极好的。只是他修习无情道多年,红尘中的这些俗事于他而言到底是负累。我不愿让师尊为难。”
白梅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一人一树相顾沉默了半晌,白梅忍不住开口道:“所以你是因为一个人过除夕难过才哭的?”
楚寒衣下意识想反驳不全是因为这个,但转念一想,自己最狼狈的样子都已经让这树见过了,承认了又何妨?
提着灯盏的指尖微微蜷缩,楚寒衣收回了落在白梅身上的目光。他略微偏过头去,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闷闷地“嗯”了一声。
第28章 名字
听他这样乖乖应了,白梅才有了几分眼前这人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实感。
白梅道:“那我陪你过除夕好了,你别哭了,吵得我头痛。”
楚寒衣似乎没料到它会说出这样的话:“你……你陪我过?”
白梅听出他语气中的迟疑,不满道:“怎么?这除夕只有你们人能过,我们这些精怪便过不得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寒衣急忙道,“你若愿意和我一同过节的话,我自然开心的。”
白梅这才满意了一点,轻轻地哼了一声。
楚寒衣捧着灯盏坐了回去,将自己裹进狐裘中,后背轻轻靠着树干。
他以为这是株普通梅树时还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但如今知道了白梅有灵,甚至还提出陪他过除夕,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背后靠着的地方暖烘烘的。
见他又靠了回来,白梅安静了半晌,几分不情愿地移了几根枝条过去替他遮挡住了头顶的风雪,语气有些别扭:“你师父都没教过你用结界吗?省那点灵力做什么?”
楚寒衣倒也不在意,唇角向上微微扬了几分:“多谢你替我挡雪。”
白梅:“……不客气。”
楚寒衣:“说起来,你有名字吗?我该如何唤你?”
白梅道:“我和你们这些凡人又不同。我是梅树,草木为身,雨露生养,名姓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楚寒衣:“可若你有朝一日化形为人了该如何?没有名字岂不是太不方便了”
白梅疑惑道:“我为何要成人?”
楚寒衣怔愣半晌,道:“我在凡间见过一些精怪,它们都很向往人间,想要如同人一般生活,你不想吗?”
白梅却不屑一顾道:“小鬼,你懂什么叫做山外有山,妖外有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