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元安三年七月十六日,昭淑公主沈黎姝被帝赐毒酒自裁,年二十。
死后褫夺封号,玉碟除名,不入皇家陵寝,只当寻常百姓,草草葬了。
便在‘昭淑’被处死的第二日,
昏迷了快十日的太后,终于在这一日傍晚清醒过来。
人被伤痛和病痛折磨着,一点点耗干了气血,如此到了将死之际,自己是能感觉到的。
这些时日太后昏迷不醒,全靠太医强行灌入汤药吊着若有若无的游息。
此刻即便醒来,她也是虚弱至极。
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唯一残存的气力,只够她艰难地将头侧向床榻一边。
慧莲就寸步不离地守在那里。
她将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挪到了内寝角落,炉上煨着褐色的汤药,正咕嘟冒着泡。
慧莲执着蒲扇,小心控制着火候,不让一丝药气浪费。
这些本应是粗使宫人做的琐事,慧莲却总是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为太后打点妥帖。
算来她跟在太后身边,已经整整二十六年了。
这般日夜相守着,是主仆还是亲人,早已无甚分别。
在太后的记忆里,慧莲永远都是干练的、提着精气神的。
可此刻,隔着袅袅升起的蒸雾,太后望着慧莲坐在小杌子上佝偻的背影,满头青丝已是藏不住华发,人也憔悴颓丧得不成样子。
是看着慧莲的变化,
也是看着自己的。
“慧莲,歇一歇吧。”太后喘了口气,吃力道:“哀家想跟你说会儿话。”
慧莲闻得身后动静,手中蒲扇“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她霍然转身,见太后醒了,便慌乱起身朝她飞奔而去,险些带翻了身旁煨药的小瓮。
她胡乱用手背抹一把泪,欢喜道:“太后醒了,奴婢这就去传太医!”
可太后却拦她,“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请了太医惊动六宫,乌泱泱一堆人围着哀家,哀家嫌烦。”
慧莲紧紧攥着太后发凉的手,心猛地沉下去。
这些日子侯院判一直都在尽力医治太后,奈何太后伤势太重,伤口经久不愈溃烂发炎,精气神也一日日枯竭下去,已是药石无灵了。
最终侯院判只得无奈地给了慧莲一枚蜡封的丹药,“这枚护心丹,娘娘若醒转,便伺候着立刻服下。或可强吊着两个时辰的精气,也好......向皇上交代后事。”
此刻无望之下,慧莲只能依着侯院判的意思,取来护心丹喂太后服下。
丹药入喉,太后的气色很快便瞧着好了许多。
她似乎也不觉得疼了,让慧莲搀扶起她靠坐在床头。
她问慧莲,“昭淑她......”
慧莲忙道:“太后放心,昭淑公主一切都好。皇上只是暂时将她关押在宗人府反省,并未过多为难。您如今醒了,更要快快养好身子,才能护着她。也是护着庆阳公主了......”
“慧莲。”太后打断了道:“你是最不会对哀家说谎的。”
她逼视着慧莲,问得开门见山,“杨家已经逼着皇帝处死了她,是不是?”
慧莲无言,只能沉默以对。
太后闭目,有两行浊泪悄无声息地滑过她苍白松弛的面颊。
而她只是摇头,“她不是庆阳,她是黎姝。”
她睁开泪眼,目光悠远而迷蒙,
“哀家自她幼时,便将她当做庆阳的影子养在身边。仿佛只要她在,哀家的庆阳就没有死。
可哀家与她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都是对着她这个人。哀家如何能对她不生出别的感情?
后来先帝要送公主去西域和亲,哀家也是不愿让她去的。
可是西河夫人来见哀家,她与哀家说,若哀家执意要违背母家的意愿,她便会将当年他们逼哀家做下的那桩错事,全都抖出来。”
她的手指想要攥紧锦被,可却无论怎么用力,也只能轻轻扯着被衾的一角,
“哀家得护着雲霆!哀家不能让先帝知道那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件事!所以......所以哀家只能舍了她。”
太后大口喘着气,喉头发出咯咯声响,
“如今哀家的父亲、母亲,还有西河夫人......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已经全都死绝了。哀家也很快就要带着这个秘密一并去了。可是哀家不甘心。慧莲,哀家真的不甘心。”
往事如同褪色的画卷,在太后浑浊的瞳孔中飞速流转。
她握着慧莲的手,絮絮道:
“你可还记得随哀家入宫的时候,那时咱俩才多大呀?是十四?还是十五?”
她想了想,笑着摇头,“那时你跟着哀家,可真是受苦了。哀家初入宫,不过是个小小贵人。那时的皇后工于心计,贵妃阴毒诡谲,崇妃、祁妃、端妃她们,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哀家不想入宫,哀家真的不想......”
她声音弱下去,似个孩子似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委屈,
“即便父亲逼着哀家入了宫,哀家也是想着,若能在这宫里头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也就罢了。”
慧莲记得,她当然记得。
她静静盯着太后,模糊的视线中,仿佛也映出了当年那个初入宫闱,眼神里满是怯懦与纯真的少女的身影。
那少女牵着她的手对她说:
“小莲,咱们入了宫,也只管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等日后我侍寝了再有了身孕,皇上抬我个嫔位,我便守着我的孩子过好自己的日子。
你也是。宫女二十五岁可以离宫,我定将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咱们俩就这样相伴着,日子总会一日日好起来。”
那样欢愉美好的时光,
终究是隔得太久、太久,
回不去了。
第383章 云天之路2
“可后来呢?”
太后苦笑道:“连哀家自己也没想到,哀家竟能得了先帝的宠爱。哀家那时傻傻地以为,有了帝王的恩宠,就能在这吃人的地方把日子过好。”
她说着,眸光骤然一沉,切齿发狠道:
“可贵妃妒我承宠,设计毒害我,让我怀胎六月落胎,险些再不能生育。
皇后蓄意替贵妃隐瞒,趁着先帝出宫祈雨,以我顶撞她为由,罚我在冰水里足足跪了三个时辰。
还有端妃!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宫女打了哀家的脸!庄妃、祁妃她们,也都在背地里等着看哀家的笑话......”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不定,
“哀家祖母过世,先帝特许哀家回母家奔丧时,哀家将在宫里头受的屈辱一股脑告诉了他们。
可哀家的母家又是怎么对哀家的?西河夫人告诉哀家,哀家只要生下了皇子就好。所以......”
后头的话,太后显然不愿提及,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呜咽。
恍惚间,太后想起了父亲当年逼迫她做那件事时,曾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你要争,你要斗!你要成为人上人,成为皇后,成为太后!
你是我们杨家的女儿,你一定要爬上高位,只有你足够努力,你兄长,你弟弟,你的侄儿才能在前朝更风光体面。
而你登了这云天,成为了真正的掌权者,你的日子也才能过得舒心顺意,再没有人敢欺你、辱你!”
太后阖上眼帘,任由眼泪簌簌而落,咬着牙道:
“哀家受够了,哀家不想再被人踩在脚下!人人都不想让哀家好,那哀家便要把她们一个个全都斗垮!哀家只有爬到最高的高处,才能在这深宫里活出个人样来!
哀家早就数不清自己算计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一开始,哀家只是去害那些害过哀家的人。慢慢的,哀家又要去害那些得宠的妃嫔。如果哀家不害她们,她们一朝得势,定会来跟哀家斗!
哀家拼了命地往上爬,终于......哀家成了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那些哀家的朋友、敌人,全都死了,全都死了......哀家才是赢的那一个!”
太后扭曲着五官,笑得凄迷疯魔。
然而这份快意却又在瞬间崩塌,化为无尽的迷茫与哀恸,
“哀家做到了,哀家真的做到了!可为什么......为什么到头来,哀家却落了一场空?
庆阳与哀家死别,雲霆与哀家生离,如今就连昭淑也因着哀家,落得这般下场。可明明哀家是盼着他们好的啊!哀家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们好啊!”
慧莲侍奉太后二十六载,始终谨守本分,从未敢有半分逾越。
可此刻,太后弥留之际,身边只得她一人。她斗胆不再将自己当做奴婢,而是像一个相伴半生的故人,牵起太后的手,掏心窝地问了她一句,
“太后,您依着老爷的安排,终于爬上了这等云天高位。可您扪心自问,您这一生,有真正快活过哪怕一日吗?”
太后闻言一时僵愣住,她嘴唇微微翕动着,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慧莲见她如此,只觉得心酸得紧,
“您怨老爷操控您、强迫您,毁了您的一生。可这些年来,您又是如何对待您的子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