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暖阁内烛火跳跃,映着沈晏辞平静无波的脸。
他放下手中的朱批,抬眼看向盛怒的太后,眼神漠然,
“这些日子,朕思虑再三。若朕不迎昭淑还朝,母后便要以积云寺大火相胁,诬陷是朕欲行弑母之举,让朕背负不孝不悌的骂名,此举损的是朕一人的颜面,动摇不了国本根基。”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沉几分,“但若朕今日当真依母后所言,扣下前来朝觐的捐毒王,以此要挟换取昭淑,母后可想过后果?
自此以后,朕再下旨召令四方藩属首领入京,谁还敢来?谁不惧朕效仿此例,再行扣押勒索之事?
帝王失信于天下,令万邦心寒,其祸远甚于背负区区不孝之名。”
他霍然站起身,字句掷地有声,
“朕,可以任由天下万民唾骂朕不孝,但朕绝不能因一己之私,行此失信于天下、遗祸邦交、牵连万民之举!”
沈晏辞的目光直直迎上太后惊怒交加的眼睛,决绝道:
“母后若执意要将积云寺的那场火归咎于朕,那朕也没什么好说的,母后只管顺着自己的心思去便是。”
殿内死寂,只余烛芯燃烧的噼啪轻响。
太后的胸膛剧烈起伏,手指死死攥住凤袍宽袖,厉声道:“皇帝这是摆明了要与哀家撕破脸皮?”
沈晏辞神色未变,“并非朕执意要与母后闹僵。母后在逼迫朕做出此等祸国殃民的决定之前,又可曾替朕、替大懿江山考虑过半分?”
太后目光坚定,毫无退让之意,
“好!好!哀家早就料到,你不会那么轻易让昭淑回来!你拿‘番邦稳定’压着哀家,哀家无从反驳。
哀家不是没有替你想过,你既不愿留下捐毒王坏了自己‘仁德’的名声,那便可让他们自己内乱!
西域三十六部对捐毒王的暴政早已怨声载道,此番捐毒王离巢入京,不正是他们揭竿而起的良机?”
沈晏辞道:“内乱?母后说得轻巧。他们若有实力能撼动捐毒,又何必忍辱负重到今日?”
“他们是打不过,但皇帝可以借兵给他们。”
太后半扇面容隐在烛火阴影里,冷笑道:
“荣嫔在宫中多年,到底也算安分。楼兰是西域三十六部里最听大懿话的,楼兰王又是个出了名的温吞性子,极易掌控。
皇帝只需秘密借兵给楼兰王,让他联合其他几个同样对捐毒不满的部族,一同举事。
这些借出去的兵,全部伪装成西域人的模样,便可神不知鬼不觉。纵使日后有人疑心,那也是西域自己的内乱,与大懿何干?
楼兰王攻破捐毒王庭后,为求自保,必会将昭淑当作投名状,恭恭敬敬送回大懿。
西域三十六部总归是要有首领的,与强势霸道的捐毒王相比,温顺好拿捏的楼兰王,岂不是更好被掌控?
如此一来,昭淑接回来了,皇帝的名声也保住了,西域日后治理起来也当更加顺手。不知哀家这法子,皇帝意下如何?”
沈晏辞静静地听着太后字句珠玑,简直要入了迷。
听到最后,他甚至眼中星芒一闪,蓦地抚掌,不觉赞叹道:
“母后此计,环环相扣,滴水不漏,当真妙极!是朕愚钝,竟从未想到如此两全其美之策!”
不过很快他又犯了难,“只是母后此刻让朕借兵,怕是难事了。大懿所有精锐皆已调往北狄前线,京畿空虚,实在无兵可借。”
太后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岂会不知沈晏辞打的什么算盘?
沈晏辞手中那支由亲信统帅常驻京郊的十万精锐,如同定海神针,是绝不会轻易动用的底牌。
而她的底牌,便是母家手中握有的那支私兵!
这支兵力,是先帝当年为制衡南宫家而设,也是太后多年来赖以自保,甚至一度幻想用以扶持端王上位的筹码。
然而时移世易。
如今这些兵力,绝无可能撼动沈晏辞的帝位。
且端王无心权位,也已远走天涯。
眼下这支兵力留在杨家手中,非但不再是依仗,反而成了悬在杨家头顶的利剑。
沈晏辞忌惮它,一旦有风吹草动,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杨家连根拔起。
与其坐等祸患,不如主动舍弃。用这支私兵,去换昭淑回朝。
届时杨家没了兵权,便彻底失去了对沈晏辞的威胁。
沈晏辞为了在天下人面前,维持他仁孝宽厚的帝王形象,反而不好轻易动了杨家的心思了。
念及此,太后心中再无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迎着沈晏辞为难的目光,沉声道:“兵力,哀家有。”
沈晏辞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母后?”
太后语气决然,“哀家的母家手中尚有一支兵力。此乃先帝所赐虎符调遣之军,名正言顺。
皇帝只需同意哀家方才的谋划,哀家便会亲自下令,让杨家军伪装成西域部族,助楼兰王攻打捐毒!”
沈晏辞眉头皱得更紧,“母后,您该清楚,朝臣私掌兵权,非奉诏不得擅动。一旦动用,无论缘由为何,按律,朕都必将......”
“哀家知道。”太后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沈晏辞的肩头,和声道:
“这支兵,原本就是先帝留下,以防万一,关键时刻用以护卫皇权的。
你是哀家的亲儿子,哀家的母家,又怎可能造你的反?哀家留着这支兵,也是要做你的后盾。
如今四海昌平,此次之后,哀家自会将虎符与兵权,完完整整交还于你手中。”
闻听此话,沈晏辞俊秀的面容上缓缓漾开一层薄薄的笑意,
“母后原是这般替儿子思虑,儿子实在感动。如此,儿子也可与母后保证,昭淑妹妹,一定会平安回到您的身边。”
第378章 一生耻辱
此刻。
太后拿起手边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扑着,
“如今这事儿,便是西域自己窝里反,旁人再挑不出皇帝半点错处。
番邦各部只会觉得是皇帝给予了西域足够的自治权,大懿不曾插手旁人内乱,反倒要念着皇帝的好。
何况那捐毒王本就不得人心,此番只当是西域各部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了。”
沈晏辞和缓地笑:“母后此计环环相扣,实在精彩。只是有一点,朕却不明白。”
他话锋一转,低声问:“既已事成,母后为何执意要让人除掉昭淑的孩子?您明明可以将他们母子一同接回宫中,好生照料,何必要......”
“只有那孽种死了,昭淑才能得了解脱!”太后的情绪没来由地激动起来,打断了沈晏辞道:
“那是她被人侮辱,受尽屈辱生下的孩子。只要那孩子活着一日,昭淑看到他,就会想起自己曾受过的耻辱,活着的每一刻都是折磨。
可做母亲的哪里对自己的孩子下得了手?为让昭淑彻底与西域割断联系,哀家只能替她做这个恶人!”
沈晏辞闻言感慨道:“如此,实在是母后为昭淑妹妹思虑周全了。”
说话间,他眼角余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紧闭的殿门方向,
门扇下方那道细微的缝隙里,似乎有阴影极快地晃动了一下。
沈晏辞眸色微沉,随即起身笑道:
“母后继续为昭淑妹妹布置房间吧,儿子前朝还有些政务要处理,先告退了。”
话落拿起虎符,缓步走出仙寿宫。
上了御辇,随行的李德全低声道:
“皇上,畅音阁那儿的皮影戏提前散场。昭淑公主,已经回来了。”
沈晏辞闭目靠在软垫上,手指摩挲着虎符,淡淡“嗯”了一声。
李德全又道:“公主回到仙寿宫时,慧莲姑姑奉旨带人去取菊花,偏殿内外无人值守。
奴才谨遵皇上吩咐,未曾通传。只瞧着公主在偏殿门外站了好半晌。直到您出来前,她才躲到一旁廊柱后面去了。”
沈晏辞缓缓睁开眼,看着坦荡荡的前路,随口应一句,
“知道了。”
与此同时,仙寿宫偏殿内。
太后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铜漏,瞧着时辰已近午时,估摸着昭淑也快从畅音阁回来了。
她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先是燃了名贵的月麟香,又整理起了昭淑的床铺,
正俯身掸平锦被上的褶皱时,听得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以为是慧莲取花回来,于是头也未回,只是吩咐道:
“慧莲,你再去小厨房瞧瞧,看午膳准备得如何了。记得叮嘱他们,那道竹荪煨火腿,盐一定要少放些,昭淑她口味向来清淡。”
一番絮絮,身后并无回应,只觉脚步声越来越近。
太后心中莫名一紧,直起身回过头去。
却见是昭淑就站在距离她不足咫尺之地。
她不知是何时回来的,悄无声息似个幽魂。
那张原本只是苍白憔悴的脸,此刻竟已扭曲僵冷,深深凹陷下去的双颊衬得颧骨异常突出,一双眸子黑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眼神阴冷得让人心底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