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沈雲霆决绝摇头。
太后缓声道:“哀家是怨恨阿容。也是哀家让人掘了她的坟。”
她顿了一下,目光投向亭外沉沉夜色,
“你皇兄早已与哀家离心离德。你为着那个狐媚子,难道也要丢下哀家不成?”
“是不是您做的,都不重要了。”
沈雲霆疲倦地摇头,“您和皇兄闹成今日这般,大抵都是为着儿子。只要儿子舍下爵位,远离上京,这一切的明争暗斗,便都没了意义。”
太后心灰意冷道:“所以你早就做了决定。今日你来,也不过是知会哀家一声,是不是?”
沈雲霆并不答她,只是道:“儿子不孝。”
太后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你既心意已决,哀家也管不住你。只是你这一走,哀家便当从未有过你这个儿子。你仔仔细细地想明白了。”
她的语气苍凉得紧,冷得如同此刻呼啸而过的风。
沈雲霆不再说什么。
只是沉默着向太后叩首三记。
而后起身背正了行囊,转身走向山涧浓稠的夜色。
太后徐徐回首,半张着嘴,想要唤他,却是哽咽得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能透过自己眼中闪烁的泪花望出去。
皓月泼洒下幽暗的光芒,笼罩着沈雲霆决绝的背影。
他走得稳当,并未回头,身影被月光拉得又细又长,
那样漆黑的的影子,却是那般自由的、无拘无束的。
这一幕牢牢地刻在了太后的心头。
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扶住了冰冷的亭柱。
而她也终于不再愤懑,反倒释然地笑了。
很好。
她终于还给了儿子一份自由与安稳。
慧莲搀扶着太后,望着她唇边的笑,终究是不忍心道:
“太后,您这又是何苦?班子的人一早就向咱们透露过,阿容姑娘的坟被人掘了。您知道端王殿下一定会将这件事会怪到您头上,也预到您来了五台山,他一定会来找您。
奴婢知道,您本就打算让端王殿下离开上京。可您为何不与端王殿下缓一些说清楚?阿容姑娘的坟并非是您动的手,您却执意认下此事,难道非要让端王殿下一生都记恨着您吗?”
太后任由慧莲搀着,只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这些年来,她为了替沈雲霆谋算皇位,不知在前朝后宫布下多少暗棋。
可她失算了。
她在朝中的势力,明里暗里正在一点点被沈晏辞蚕食削弱。
她低估了沈晏辞的本事,
即便她手中还握着那张足以将沈晏辞从龙椅上拉下来的王牌,可那又如何?
以沈雲霆的心性,他绝不会愿意坐上那个位置。
事若不成,必牵连沈雲霆性命;
若侥幸成了,沈雲霆不肯继位,岂非白白便宜了旁人?
这盘棋下到今日,无论怎么走,都是只剩下了绝路。
与其如此,
倒不如放手,还了他想要的自由。
雲霆......
太后怔怔看着沈雲霆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茫茫中,只在心底带着从未宣之于口的歉疚,无声地唤着他的名字。
雲霆。
原谅母后带给你的伤痛。
从今往后……
愿你是自由的,欢喜的。
“雲霆这一走,皇帝来日再想寻衅发难,也是彻底没了由头。”
太后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泰然自若。
她扶着慧莲的手,深深望了一眼夜幕笼罩下的佛寺,
“你去准备着,咱们也是时候,要迎昭淑回朝,救她出水火之中了。”
第365章 我命由我
回到房中,太后用了些不见油星的素斋,便去院中坐着纳凉赏月。
此间虫鸣窸窣,和着微凉的风,倒觉惬意。
太后正闭目凝神想着事,忽而听得身后响起一道庄肃的女声,
“太后娘娘似有心事?”
太后缓缓回头。
月色下,静贤住持一身灰色僧衣,双手合十行一礼。
旋而目光越过太后,落在她身旁那张空着的石凳上,
“今夜月明星稀,风露清幽。不知贫尼可否有幸与太后同坐,共赏此间夜景?”
太后默然颔首,算是应允。
静贤住持步履无声在太后身侧坐下。
她仰首望着当空冷月,看了片刻,才问道:
“太后娘娘可还记得,这是您入积云寺礼佛的第几个年头了?”
太后语气淡淡道:“自先帝龙驭上宾,算来已是第四个年头。”
“四年......”
静贤住持低低复念,目光转向太后,
“佛前青灯,晨钟暮鼓。聆听佛音本为洗涤尘心,解脱世间一切苦厄。太后娘娘潜心修持四载,不知如今可曾悟得几分大道真意?”
这话落入太后耳畔,只激起她无声冷笑。
她反问道:“住持当真觉得,皈依佛祖,诵经礼佛,便可渡尽世间苦厄?”
静贤住持迎着太后的目光,平和一笑,“心诚则灵。”
“心诚则灵?呵。”太后摇头,
“若当真如此灵验,世间流民信佛便可求得温饱富贵,病者信佛便可渡尽生死难关,哀伤者信佛便可事事顺心如意。
那为何天下众生,仍旧沉沦苦海,挣扎求存?敢问住持,这‘灵’字,又当从何说起?”
静贤住持面色平静道:“修佛之道,所求者,原不在佛祖成全什么。而在修得本心,明心见性。
世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皆为轮回既定之苦。
何为苦?何为乐?若一味执着于‘苦’,执着于‘得’,亦或执着于‘不可得’,终究是陷于红尘泥沼,不得解脱自在了。”
太后唇边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住持佛法高深,玄机奥妙,哀家可不及你这般慧根通透。”
她话锋一转,“不过说来,哀家也并非近年才开始信佛。当年哀家的庆阳病重垂危,哀家在法华寺整整跪了三日三夜,祈求漫天神佛,能救救哀家的女儿。可最后呢?哀家的庆阳,还是没能挺过来,小小年纪便去了。”
她端起石桌上微凉的佛手茶,指尖用力得泛白,
“世人信佛,谁无私念?若它不能庇佑所求,不能拯救苦难,那芸芸众生又何必将自己的一切期盼,都寄托于这些虚无缥缈之上?”
“阿弥陀佛。”静贤住持目光澄澈,只是摇头道:
“太后娘娘便是被这般的‘执念’困住了心神,才渐渐坏了本心澄明。
信佛,信的并非泥塑木雕的神灵显圣,而是信因果轮回。
学佛,学的不是盲目迷信,而是学勘破世情的智慧。
拜佛,非是弯下身体以示卑微,而是为放下心中积重难返的傲慢。”
她合掌又念了句佛,微微含笑道:
“佛门所求的至高境界,乃是‘无我’。既超脱生死之怖,自证涅槃寂静,方能普度众生,得大自在。”
太后听不懂她这些故弄玄虚的念叨,也懒怠说话,并不回应。
静贤住持则从宽大的僧袖中,取出一道折叠整齐的签文,双手递至太后面前,
“太后娘娘今日于佛前礼敬时,贫尼斗胆为娘娘解了一支签文。”
太后瞥了一眼泛黄的签纸,随意接过瞧了一眼。
签文曰:【抱薪救火大皆燃,烧遍三千亦复燃。若问荣华并出入,不如收拾枉劳心。】
她眉梢微挑,将签文丢在石桌上,
“何意?”
静贤住持直言不讳道:
“签意乃言:有千百计,一旦相惹,不如莫动,恐惹祸身。喻指有心弥补不足,或欲扭转乾坤,结果非但徒劳无功,反令事态更糟,坏处更多。
此签主凶。暗指太后娘娘若执意而为,恐终为心中执念所伤,乃至性命不保,万劫不复,悔之晚矣。”
“哦?”
太后自是不信这些的。
闻言不过冷笑一声,又听得静贤主持这番话句句晦气,心头不悦。
索性故意揶揄,反唇相问道:
“住持这般有佛性,不知可否算得出来,自己何时会得证菩提,圆寂归西?”
静贤住持双手合十一拜,脸上不见愠怒,只淡淡回了一句,
“天命自有定数。”
“是吗?”太后霍然起身,居高临下看着静贤住持,泠然道:
“只可惜,哀家不信天、不信命,只信自己。”
话落袖袍一挥,将石桌上的签文拂入石灯烛火中,旋而转身回了房。
便在这日夜深,太后手底下班子的人,乔装成山野药民,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寺院。
他们行动迅捷,于各处禅房、寮舍的门窗缝隙间灌入迷烟。
不过片刻功夫,寺内各处便彻底沉寂下去。
而后一行人去了正殿,将火油泼洒在帷幔、经幡、供桌、乃至殿柱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