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她弯腰捡起一片衣料,因着后背有伤,她表情难掩痛苦,
但唇角,却一直都含着笑。
那笑容与她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只叫人看来心酸。
绮梦轻抚衣料上沾着的一片孔雀羽毛,疲惫的眸中闪烁着悲戚的晶莹,
“这衣裳上的孔雀羽,是皇上亲手缝制。他说这是他对我的一片心意,连你都不曾有过。
我信了。也一直都觉得,这是独属于我俩的情谊。哪怕你是皇后,也比不上我。
我将它视若瑰宝,巴不能日日穿戴,想要处处压你一头。所以......”
她突然发作,状如疯妇般用力撕扯着衣料,声嘶力竭地吼道:
“所以我便没了第一个孩子,连第二个孩子也八月早产,活不得一刻就没了气息!”
沈晏辞送给绮梦的这件衣裳浸了足量的当门子,这件事也是在沈晏辞决定清缴邵家时,皇后才在无意间得知。
经年累月,衣裳上的当门子早已失了药效,
绮梦将衣裳拿去浣洗时,是皇后故意让人混了当门子在水中,将衣裳染上颜色味道。
她是想用这样迂回的法子提醒绮梦,让她早日清醒。
只可惜......
她看清的太晚,太晚......
有森冷的风卷过,扑在皇后身上,由内而外漫出几分寒意来。
绮梦余光瞥一眼皇后,很快随意伸手掩上窗,
她眼中蓄着分明可见的泪意,却逞强忍着不肯掉落。
默然少顷后,她倏地伸手向皇后。
云熙护在皇后身前,喝道:“你做什么!?”
皇后已然明白了绮梦的意图,
她轻拍云熙手臂,示意她退到一旁。
旋而握住绮梦的手,一寸寸探向自己的小腹,含泪呢喃一句,
“绮梦,对不住......”
绮梦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皇后微微隆起的孕肚,
摇了摇头,莫名笑了,
“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从来都是身不由己。”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释然道:
“真好,你的孩子还在。只可惜,我终究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皇后的心狠狠一抽,“你何时知道的?”
绮梦眸光一滞,怔然苦笑道:
“从前在潜邸的时候,你和婉音她们,时常会取笑我是个病秧子。那时无论是谁染了风寒,我从来都是第一个被过了病气的。
是啊。寻常风寒我都逃不过,天花来势汹汹,比风寒更甚许多,可我日日都要去皇上身边,为何偏我能幸免于难?
我早该知道,我从不是幸运的那一个。可我偏偏不愿相信......我不信他为了算计邵家,为了算计我,竟会做到这般?”
她本是灰败的面色,因着情绪过于激动,反倒逼出了病态的红晕。
她看着皇后,早已流干了泪的眸子闪烁着灼灼逼人的星芒,颓然笑道:
“你说,他爱过我吗?”
绮梦的这句话,问得很弱。
却如同寒凉的雨水,落在皇后的肌肤上,点点渗入骨缝,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
连带着喉头也被哽住,久久答不出声。
绮梦追问道:
“难道真的没有吗?哪怕是一点点......都没有吗?”
皇后摇头,“绮梦,你别这样想。你自十五岁入潜邸,皇上对你怎会没有真心......”
“罢了,罢了。”
绮梦打断她的话,仰起脸,漠然地擦去眼角麻木溢出的眼泪,
她问:“或许,你相信报应吗?语芙背叛了我,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我恨毒了她,巴不能将她碎尸万段!
可我不想这样的......连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一个残忍暴戾,视人命如草芥的毒妇。”
她瑟缩着身子,绝望地抱住自己,拼命摇头,
“我控制不住自己,以至于我只要见到那些谄媚讨好的下人,我就觉得他们是生来的贱骨头,是喂不熟的狗!他们都该死......”
绮梦当真是这样想的。
她甚至有好几次都想害死语芙。
但每每要动手之际,她都狠不下心来。
自从语芙背叛了她之后,她总是暴躁易怒。
反倒是入了冷宫这些日子,
或许是因着自知没了活路,她的情绪反倒平稳起来,
对从前事,也不再那般执着。
“吱呀。”
生锈的房门被人推开,
宫人抬了炭炉煨着的汤盅入内,回话道:
“皇后娘娘,桂花甜羹备下了。”
皇后哽咽应一声,“下去吧。”
绮梦看着皇后,见她侧身的瞬间,眼尾有晶莹的泪滑落。
她目光回落在氤氲着热气的汤盅上,便是什么都明了了。
她含笑,用众人许久不曾听闻的温柔口吻,向皇后说了句,
“姐姐。多谢你。这么久以来,唯有你,还惦记着我的喜好。”
姐姐......
皇后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从绮梦口中,听见这个从前听腻了的称呼了。
巨大的悲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她再忍耐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而绮梦却是异常平静地打开汤盅,用汤匙缓缓搅动着,欲盛出一碗。
皇后急忙攥住她的手腕拦下她,含着泪摇头,
“这羹汤要煮久一点,才好熬出味来。”
“多谢姐姐。”
绮梦拂开皇后的手,唇角扬起一抹明媚的笑意,平静道:
“只可惜,我已经没有未来了。”
第280章 绮梦碎3
汤盅中热气腾腾的甜羹被倒入了碗盏后,很快就被风雨卷走了温度。
绮梦浅抿一口,咂着味道,忽而笑了。
这的确是她从前最喜欢的口味。
只可惜,她已经许多年都没有尝过了。
自入了宫,总怕吃多了甜腻会发胖,
身材走样讨不得沈晏辞欢心,就完成不了母家的期许,
只能一味苛待着自己,日子也从来都过不敞亮。
真好。
如今倒是一切顾虑皆可抛了。
她仰头,贪嘴似地将甜羹一饮而尽,喝了个痛快。
皇后默默看着,再未阻拦。
她或许拦得住这一碗毒粥,却拦不住枕边人冷冰冰的杀意。
绮梦干瘦惨白的手指把玩着碗盏,将它随手扣下,一滴不落。
她平静地看着窗外渐有休止的雨势,目光迷蒙上了一层悲凉,缓缓道:
“姐姐还记得吗?我才入潜邸的时候,日日把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愿意见。那时大伙儿都以为,我是怨着我这样的出身,却要嫁入王府屈居侧妃,心有不甘。”
她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我从未与你们说过,嫁入怡郡王府,并非是我本意。父亲是皇子师保,他与我说三皇子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之人,让我嫁与他,余生定得安稳富贵。
我一早就听说了他与你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别的女子的男人,我嫁过去只能成了个陪衬。可我不该是谁的陪衬。”
她垂眸,眼神中的光亮一寸寸黯淡下去,
“我告诉父亲我不愿嫁。可当他再次与我提及这事时,已是向先帝讨来了恩典。
我自幼就是倔强脾气,气极了便顶撞他,说他要真那么愿意嫁,便自个儿套上凤冠霞帔,从了他去。
哥哥打了我一耳光,母亲说我不懂事,父亲呵斥我说圣旨已下,我若不嫁便是抗旨不尊,满门人头都得因着我的任性而不保。
我自那时才明白,一直以来,我以为护着我、宠爱我的家人,却也是算计着,要让我成为巩固家族势力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我没得选,像是被人推上了喜轿,稀里糊涂嫁给了他。可是后来......他对我那样温柔,那样宠溺,他会带我去瀛湖看星子,带我去云蒙山狩猎。
他与我说,他最钟情的人是你,而对我,便是仅次于你的喜爱。他握住我的手,让我放心,他说他会真心待我,必不负我此生。
我那时方及笄的年纪,从未与外男接触过。我见他英俊倜傥,又实在对我上心,哪有不沉溺其中的道理?我很快就爱上了他,也在心里劝着自己,父兄并未利用我,他也的确算是良配。
可是姐姐,你知道吗?我嫁入王府,最开心的事情并非是得了他的宠爱。而是......认识了你。”
绮梦忽而敛回目光,灼灼望着皇后,
“我自幼被家人教导着,要如何当好一个名门贵女。父亲对我的要求几近严苛,母亲也一味将心思都放在兄长身上。兄长更是嫌弃我是女子,从来都不肯带着我一起玩。
只有你,愿意陪着我疯闹。我们一起去天香楼喝酒,一起去福顺斋买甜得发腻的糕点,又一起在宴席上,将昱王妃骂得狗血淋头。”
提及往事,绮梦总是忍不住发笑。
可渐渐地,笑意凝在她的唇角,她长长呼出一口气,难掩失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