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我这样子御前失仪，是不好面圣了。容我歇歇，公公先将无根水送进去吧？太子册封礼要紧，不可耽搁了。”
  李德全打了个千儿道：“那邵大人且缓一缓，奴才先进去复命。”
  邵衡席地之处，距在门外候命的侯院判不足三丈远。
  他动静闹得颇大，自然引起了侯院判的注意。
  待李德全入殿后，邵衡故意呻吟，远远对侯院判道：
  “侯院判，我实在胃疼得厉害，可否劳烦您为我诊治一番？”
  侯院判是何许人也？
  满宫的主子，除了皇帝、皇后与太后，还有谁能使唤得动他？
  侯院判原是不必打理邵衡的。
  但兴许是因为邵家今日在御前占尽了风光，侯院判不愿得罪，倒是没说什么，应着上前为他诊脉。
  “邵大人身子无恙。或是席间见多了美味，贪多贪足，才累得无福消受。”
  话落打发了身边药童，去为邵衡取一碗化食醒酒汤来。
  转身要走之际，却听邵衡低声调侃一句，
  “其实我身子是否有恙，还不都是侯院判您一句话的事？”
  侯院判驻足，垂眸觑着他，语气冷峻，
  “微臣听不懂邵大人的意思。”
  邵衡掸平衣襟褶皱，淡淡笑道：
  “侯院判贵为太医院之首，医术精湛举世闻名。您若要指鹿为马，相信无人会有所质疑。或许我可以把话再说清楚些......”
  他趋近侯院判，平静无澜的双眸静静凝视着他，声若蚊嗡道：
  “您若说我身体抱恙，人尽信之。同理，您若说......皇上滴血验亲所用的无根水并无异常，相信也不会有人质疑您的权威。您说是不是？”
  闻言，侯院判心中遽然一惊。
  他显然没有料到，邵衡竟会将这欺君罔上的死罪之事，如此云淡风轻地宣之于口。
  药童捧着一碗热气氤氲的化食醒酒汤折返回来，
  侯院判将碗盏递到邵衡手中，语气沉肃道：
  “邵大人醉了，快些用了醒酒汤清醒清醒。免得等下御前失仪，再惹了皇上训斥！”
  “多谢侯院判关心。”
  邵衡手腕轻摇，悠哉晃动着碗盏，目光落在琥珀色的药汤上，随口撂下一句，
  “这汤药的颜色，倒是有几分像我府上厨娘新酿的梅子汤。梅子汤酸甜利口，许多孩童都贪饮不够。
  下个月立夏，这东西用来生津解渴，消暑排湿最好。不知候院判府上可有孩提喜好？我也可让人提前配好了秘方，借花献佛送与大人。”
  这本是寻常互道关心的官话，听不出什么异常来。
  然而侯院判却心里门清！
  他家中四岁的孙儿，偏是喜好这一口。
  别说是夏日，就连秋冬都时常央着下人给他做来。
  可这一切邵衡又从何得知？
  侯院判是御前近身伺候沈晏辞的太医，为确保他的忠心不会被人威胁，他的家人早在先帝时，就已经被安排着隐姓埋名，举家迁离上京。
  这一切都是秘密行事，邵衡一个外臣，怎么会知晓他家中的情况？
  侯院判拿不定邵衡这话究竟是随口胡诌，还是有意威胁，
  他也不敢用家人性命作赌。
  他挥令药童先退下，近身无人之际，才蹙眉向邵衡问道：
  “你什么意思？”
  邵衡微作沉吟，语气淡淡道：
  “侯院判好福气，迎了一妻三妾，又得三儿两女。长孙也承继了您的天资，不过四岁的娃儿，就已能通读《灵枢》、《素问》。着实令人羡慕。”
  侯院判的面色，随着邵衡将他的家事一一道出，而愈发苍白。
  他气得发怔，隐忍着怒意，低喝道：
  “你如何知道这些！？”
  “侯院判别急。”邵衡轻拍他的臂膀，笑道：
  “我事事关心侯院判，知道的当然不止这些。我还知道你家宅搬去了大梁城，去年府上新换了掌事家丁。
  你夫人直夸那掌事机灵活动，帮衬着她将府上一切事由，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对不对？”
  “你......”
  邵衡冲怒急攻心的侯院判略一挑眉，旋而将手中汤药一饮而尽，倒扣了碗盏道：
  “侯院判大可以当我所言都是醉话。而今我醒酒汤也喝了，侯院判医者仁心，也可放心。只是......”
  他凑近侯院判耳畔，语气阴冷道：
  “我不敢保证，若今日皇上与大皇子滴血验亲之时，出现半分意外，那你满门十二口，会不会也被人灌了汤药？”
  他笑，“您医术精湛，又见多识广，不如帮我出个主意？嘶......您说是给该他们备下鹤顶红好呢，还是断肠草更好？”
  “你敢！”
  侯院判奋力推开邵衡，瞪着他的那双浑浊眼眸中，蔓尽了血丝。
  邵衡耸肩哂笑，“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样简单的道理，侯院判是宫里的老人了，不会不明白。”
  侯院判咬紧牙关，双手紧紧攥拳，纠结了半晌，终究只得妥协，
  “你想让我怎么做？”
  闻言，邵衡唇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低声耳语道：
  “你无需做任何事。只需告诉皇上，用于滴血验亲的无根水，并无任何异样。这便够了。”
  第262章 大厦将倾
  邵衡看着侯院判额角淋漓而下的汗珠，
  他悬着的一颗心，也才终于落到了实处。
  人都是有软肋的。
  而邵衡自以为他揪住了侯院判的软肋，将这一险局，扭转得漂亮极了。
  他想起父亲常与他说，那些安排在各处的内应，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轻易透底。否则弄巧成拙，反倒要伤及自身。
  如今想来，
  倒觉得是父亲杞人忧天了。
  邵衡回到安阳殿时，太子册封礼已近尾声。
  落座后，邵卓峰问他，
  “怎么去了这么久？”
  邵衡道：“遇着些琐事，耽搁了。”
  身旁满座皆是朝臣，他不好与邵卓峰说他方才都经历了什么，又擅作主张做了什么聪明事，
  却又隐忍不住心下窃喜，低声与邵卓峰说：
  “等下散席，儿子有事要与您说。”
  邵卓峰瞥他一眼，“什么？”
  邵衡却故作神秘，只露出沾沾自喜的笑，不肯再说下去。
  册太子礼毕，太子册宝就放在沈晏辞手边，
  只等走完最后滴血认亲的流程，允谦的身份便要尊贵到了极处去。
  李德全呈上玉净瓶，将无根水尽数倾倒入龙纹玉钵中。
  太后令道：“侯院判，你且瞧瞧这水可干净？”
  侯院判躬身上前，用银匙取一小勺，细查细验后，却是突兀地跪在了沈晏辞面前，口中瑟瑟道：
  “启禀皇上、太后，微、微臣惶恐！”
  沈晏辞面色沉静无波。
  太后便问：“好端端的，你惶恐什么？”
  侯院判道：“启禀太后，这......这无根水中，被人混进去了足量的盐巴。盐巴混入水中化开，任何人的血液滴进去，都可快速相融！”
  他一番疾言，如同裹了数九寒霜，将周遭的空气冻结如死水一般，气氛胶凝至极。
  水是邵衡亲自取来，
  众人目光自然齐刷刷投向他。
  邵衡前一刻还沉浸在自己天衣无缝的算盘中，
  当下骤然被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射成了靶子，他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正想解释，却听侯院判又道：
  “皇上！求您救护微臣家人性命！”
  他猛然抬手，直指正邵衡，咬牙切齿道：
  “邵大人威胁微臣！他说倘若微臣告诉皇上，这无根水有异样，他便会叫人灭绝微臣家中十二口人命！”
  一语落，满殿哗然。
  侯院判冲沈晏辞连磕了好几个头，哽咽道：
  “立太子一事关系国祚，微臣断然不敢欺君！只求皇上庇佑，能保住微臣家眷性命！”
  “你这老儿胡说八道些什么！？”
  邵衡终于耐不住了。
  他冲将上前，竟是想在御前动手。
  邵卓峰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呵斥道：
  “皇上面前，不可放肆！”
  他逼迫邵衡跪下，又向沈晏辞拱手一揖道：
  “皇上，臣不知侯院判何以会有这般说辞。但臣相信，犬子绝对做不出如此荒谬之事来！”
  口中言之凿凿，心下却也打鼓：
  怎么会？
  邵衡怎么会做出这样不着边际的事？
  允谦分明就是贵妃的孩子，这蠢货又何必多此一举，引火烧身？
  这般想着，
  邵卓峰余光落在邵衡身上。
  他看清楚了邵衡的表情，
  眼神闪烁，嘴唇发白，双手紧紧攥拳，似在极力忍耐着，不叫人看出他在发抖。
  邵卓峰脑中‘轰’的一声，若有惊雷炸开。